自然河流

“只是在记述百孔千创的个人主张”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往往是那些善良的愿望,把人类带入了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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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鸣」利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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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就是黑与白的世界,白花、白布、黑西装。碍于形象,葬礼的主要参与者,被要求不能哭。又被要求在被电视拍到的时候语气要沉痛、神情要凝重、姿态依然要端庄。参与者的眼泪早就哭干了,只有通红的眼圈和满眼的血丝,旁边候着的管家忙走上前来帮他整理仪容。他并不推脱,任管家帮他抚平每一道褶皱。他看向远处,人潮涌动,黑白相交,像是黑夜中澎湃的海,冲向权力的礁石,溅起了苍白的碎浪。

 

宇智波佐助认为自己不需要什么怜悯。他是一个务实的人,性格中却仿佛自带与务实不服的傲气。他打小就优秀,这种优秀是天赐的,说是天才也不为过。这个优秀过于闪耀,看上去太过刺目。总是有那样的人的,自己不怎么好,却也见不得别人太好。但往往碍于宇智波的家世,有些事情总是不便发作。后来,宇智波主家在一场火灾里被毁灭殆尽,即使发生这样的事情,佐助依然冷静。这冷静他自己都觉得不正常,几乎像是发疯了。

他辗转于各个分家,没有一个分家是愿意待见他的,能把他请进屋让他吃上饭、住几天都是好的。有些分家人见了他就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大罐盐来往他身上撒,用各种嘲讽、耻笑把他撵出门外。过着这样朝不保夕的生活,他竟然也没有感到任何焦虑,如果实在太饿就会给那个漩涡鸣人发个消息,问问对方是不是有时间见面。消息基本都是秒回的,鸣人也会在第一时间赶到。气喘吁吁地跑到面前的金发青年实在是笨拙得很,见面也不懂得说些别的,只会傻傻地问几句:“佐助你吃饭了吗?今晚住哪里有着落了吗?”而后就能吃上顶级的饭菜,住上最好的房间了。当然,佐助对顶级的饭菜和最好的房间没有什么眷恋,他习以为常,见得太多都已经麻木了。召唤鸣人十分方便,佐助心里有种冷然的理性,他一点不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他从不说自己是天之骄子之类自恋的话,并不是源于他谦逊,而是源于他的傲慢。他全然自信这个事实,不需要任何人奉承、哄骗,他不需要那些谄媚,他从心底感到不屑。他去政府申请了过继父母的遗产,又拿了一大笔补贴,照理说这些钱够他舒舒服服地过很长一段时间了。但是他依然像是找茬一样,去寻那些分家的霉头。执拗地按对方家的门铃,伫立在别人的门口,甚至连叫着记者一起上门的事情都做过。他面露冰冷而优美的微笑,无言地咀嚼着分家人对自己的嫌恶。他细细地咬碎那些情绪,把它们全部当做美餐吞下去。

大概是这样的行为最终还是触怒了分家人,他们也顾不得什么宇智波家族的傲骨了,叫了一群毫不入流的混混殴打了佐助,并且狠狠地碎了他的手骨——精确到每一根手指。佐助最后倒在冰冷的、湿漉漉的路面上,用根本无法控制的手指拨通鸣人的电话。鸣人的号码他设了快捷键的,他想他总有用得到的时候。他当时的手指疼得钻心,说话都没什么力气,只能断断续续,在鸣人面前这么狼狈、这么脆弱的次数实在是很少。鸣人赶来的时候兴师动众,叫了一群保镖,黑色西装的精干壮汉们,乌压压地堵满了纤细逼仄的小巷。佐助只能仰视这群黑衣人,他全身发抖,自己都分辨不出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冷。鸣人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把佐助抱住了。佐助全身湿透,把鸣人的高级运动服都弄湿弄脏了,鸣人却全然未觉。鸣人身上热极了,同样是青年,体温却像比佐助高了好几度一样。佐助被那样抱着,感觉像贴着一块正在熊熊燃烧的钢铁。

那一瞬间,仅仅只是那一瞬间而已,佐助不冷也不疼了。

佐助最后是在皇室专用的医院进行的手术。做手术的时候打了麻药,没有感觉到疼痛,却觉得约莫是因为疼痛太过于盛大了反而无法觉察。他的手被固定悬挂在半空中,无法侧卧,只能睁着眼睛盯着医院的天花板。大概是医院庭院里的欧式喷泉的射灯光,斜照进了病房的窗子,那水波状的光线荡漾在天花板上,就像是白色的墙面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他的手碎了。那个晚上他想,可是他要用他碎裂的手去抓住什么东西。准确地说,要去抓住什么炙热的、光耀的、灿烂的东西。这种想法、这种欲求,与宇智波家族孤高的名头全然不同。他用着仿佛是成年人般特有的那种理性与冷酷,审阅自己现在的局面。他清醒地认识到,低劣也好、卑鄙也罢,他必须去掌握某些事物。

——宇智波佐助出院后,立刻住进了皇室漩涡的宅邸。

 

从家族的长辈们口中听到鸣人的名字,那种感觉,比想象中的更加让人觉得讨厌。约莫那些长辈们总是觉得佐助是捡到了什么天大的便宜,总是用特别轻松的语气对佐助说——皇族的那个鸣人不是很喜欢你吗?要好好和鸣人做朋友哦?估摸着长辈们觉得做朋友是一件特别简单的事情。本来看见鸣人就让宇智波佐助感到烦躁不堪,被长辈们耳提面命之后,更是加深了一层嫌恶。名门望族的骄傲只是一个相对的东西,总有什么会让人弯下背脊。平时长辈们在其他人面前如冰雪般的高傲态度,只是让这些人在别处谄媚的态度更加凸显而已。

无法忘记当年鸣人亲自带着皇族宴会的请柬登门时候的情形,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家中的一堆旁系、佣人列队站立,从大门边一直排到了庭院里。那日天气极寒,院内有梅花清冷幽美之香。鸣人是和他的父亲一同前来的,乘着加长的豪车,前后都是车队,显得有气势极了。少年皇族确对这种威严毫不在乎,车刚停稳就性急地从车内蹦出来,一路喊着“佐助、佐助”地冲到了佐助面前。全部的目光都汇集到了佐助身上,无论是来自宇智波家族的,亦或是来自陪同官员的,又或者是来自其他一同前来的皇族的。那一瞬间,佐助的存在,以压倒性的姿态击败了所有宇智波的族内人。生前父亲每每提起此事,虽然表情内敛,却依然难掩得意。若鸣人是名女性,佐助毫不怀疑父亲会早早让鸣人和自己订婚。啊,即使是男性也没关系,即使是“那个”意味也没关系。有关系的是鸣人所处在的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是谁也没关系,不是鸣人也没关系。

佐助没有表现出叛逆,并不是说他没有叛逆,而是他的叛逆都被他的理性,或者是说作为宇智波一族的某种自然天性压在心底。最底下的那一层,又深又黑又浓稠,像是滚烫的柏油。本来佐助认为自己只要陪着这个皇子逢场作戏便罢了,走走路,吃吃饭,谈谈天。他不知道鸣人到底看重自己什么,但是只要礼貌地对待对方定然不会有什么错。然而他连礼貌也做不到,看见鸣人他就不知从哪里诞生出一股怒气、破坏欲,忍不住就口吐毒汁。无论是鸣人对学习的笨拙,还是对女性的不擅长,都成为了佐助嘲讽的目标。本来,佐助的目标是和鸣人搞好关系的。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年轻的皇族对佐助是“那个”意思。没感觉出那层意思的,恐怕只有鸣人自己。鸣人的喜爱,让父亲颇为满意,利益多有背叛,感情却相对稳定。“你得到皇子的青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不满足的事情太多,或者因为实在过多了,佐助自己也说不上来。鸣人气鼓鼓看向自己的表情,蓝色的眼瞳里出现自己的倒影,眼神最上的那层是怒意,更深一层却是别的情绪。佐助读不懂那种情绪,他没法去读懂。他害怕看鸣人的眼睛看太久,蓝色太纯粹,他怕自己望进那样的眼睛里,便再也出不来了。

 

皇族的庭院里有梅,梅花树其实与庭院主体风格略有不搭,奈何庭院实在过大,梅花树便种在靠近偏门的院内。均是约4米高的树木,看似疏散地种植着,实则有美感。每逢冬日落雪,红梅艳丽,幽冷暗香满园浮动。佐助下课回到这里总是走偏门,他姓的不是漩涡,没有走正门的资格。冬日路经庭院,满鼻腔都是冷香。有时风大,落在枝头的雪会簌簌落下。偏门铺一条黑色的石子路,两边皆为白色,石子路蜿蜒蛇行,最终消失在典雅的偏院。

因为佐助从住进这里开始就走偏门,鸣人也开始往偏门走。无论走偏门走正门,鸣人真是毫不在意。鸣人喜欢搪瓷的青蛙门铃,便把这个门铃转而装在了偏门,推门入内便会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个青蛙门铃装在外墙边,实在是破坏外门的高级与威严感。然而迟钝如鸣人,又或者任性如鸣人,依然全然不在意。佐助知道鸣人的那种不在意和自己不一样,自己对于富贵和奢侈的不在意源于习惯与麻木,而鸣人,是真正的不在意。那些虚妄的名头,无法落进鸣人蓝色的眼睛里。真诚的眼睛,只能看见更光耀的东西,而看不到某些本该生在阴沟里的事物。佐助知道鸣人真正在意什么,鸣人在意的是佐助的手指关节在冬日会不会作痛。

鸣人为佐助买了一只手套。看不出什么牌子,却能看得出工艺,外层是极为柔软的皮革,内里附着密密的绒,只要把手伸进去就能感到温暖。

“戴戴看啊!”鸣人那时一边说着一边把手套从暗棕色的皮革袋子里拿出来。那不是什么名牌的袋子,应该是直接从手工艺人那里定制的。佐助任鸣人拉过自己的手,仔细地帮自己戴上手套。

手套做工太好,材质太好,什么都太好,手伸进去的一瞬间,佐助竟然觉得疼痛。手套的高级柔软,让佐助回想起那个夹着雪的雨夜,寒冷的空气,肮脏蜿蜒的小道,一群面目模糊的家伙的嘲笑声和毫不留情打碎他手骨的残忍果决。即使是现在伸出手去看,依然能看到手指有着极为细微的变形。

“这样就不会冷了吧?”鸣人看上去很开心。他自己没带手套,鸣人的手指比佐助的短,每一根却更加粗壮些,因为天气寒冷,指尖都被冻得有点发红。鸣人那显得没那么纤细的指尖染上浅浅的红色,居然让佐助想起在偏远的房间远望到的雪地间的梅花,鼻尖萦绕着院中的梅花香味。

“很温暖。”佐助语气稍微柔和一点回答道。

鸣人的表情更是开心了。鸣人的开心总是特别容易察觉的,他不爱掩饰自己的情绪,快乐悲伤都诚实地写在脸上。佐助以前就不喜欢鸣人这点,他周围的宇智波族人大多优雅体面,自小就几乎没见过什么人爽朗地大笑,生气更是少见。大家无一不面带微笑地口吐毒词,连诅咒别人的用词都要体面得当。虽然常被外人暗地里偷偷说是虚伪,但这些对佐助来说,已经如呼吸般自然。他望着鸣人的这种坦然,不觉得认同,然而在这种不认同之中,却有着某些佐助自己也不能解释的、发烫的感情。

像是身体自己有了意识一样,佐助用戴着手套的手把鸣人的手拢住了。鸣人抬头看着佐助,几乎都有点呆滞。佐助那一瞬间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两个像是傻了一样看着彼此。但佐助很快找到了话题:“自己不买一个手套吗?”

鸣人听见佐助的问题,先是一愣,而后有点尴尬地把眼睛瞥向了别处,小声地回了一句:“我忘了。”

——“光记得给你买了。”

院子里的梅花实在是香得太过,佐助感到一阵甜蜜的晕眩。

 

 

每当做春梦,佐助总是被吓醒。梦中的肉体呈麦色,上面荡着浅金色的光,看上去实在美丽。佐助对于这个肉体太过于熟悉了,立刻就醒了过来。鸣人的性格有些粗糙,经常洗完澡,下身裹个浴巾就冲出来了。鸣人的肉体就是那样的,带着青年成长期特有的青涩纤薄。麦色的皮肤下隐约有些肌肉,胸脯是平坦的,像一面薄薄的、一枪就能刺穿的盾牌。麦色的肌肤上,荡着宅邸浅金色的灯光。

比做春梦更令佐助难以接受的是,春梦中的人居然是鸣人。如果有比主角是鸣人这件事更加难以接受的事,无非是这个梦,是从佐助还没住进漩涡宅之时就开始做起了。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也是佐助看到鸣人就觉得特别烦躁的原因。

虽然冬日实在是极冷,然而漩涡宅里处处都是地暖,光着脚踩在地上也不觉寒冷。大澡堂里都是都是温泉,如果兴起还可以去庭院背后的露天温泉,连客房自带的卫生间的水都是温的。佐助想进偏院的盥洗室里洗内裤时,却偏偏迎面遇上漩涡家的人。至于这个家伙叫什么,佐助叫不上来。

皇族的旁支太多,鸣人的父母为人仁善,那些旁支稍微哀求,大多都会答应让他们住进宅子里。若是放在以前,顶着宇智波家的名头,即使是皇室,多少都会给点面子。见了面,虽然连对方名字也记不得,点头寒暄等等基础礼仪都是有的。礼貌地问对方一句天气如何如何,最近的新闻如何如何,都是习以为常的事。等到佐助住进这个家,基本也能得到相当礼貌的对待,毕竟是皇族,从小培养的风度礼仪就像刻在骨头上一样。刚开始还偶有目光短浅之辈,处处找佐助麻烦,最后的结局就是被鸣人教训了一顿。说到教训,坦率直爽如鸣人,大概是不知道什么叫“权力的重量”吧。只知道傻气地和对方吵架、甚至动起手来,还有什么比这更愚蠢的方法吗?明明只是一些鼠辈,吓吓他们,他们就会不知所措了。鸣人却一定要用拳头,用碎裂的牙,用肿起来的脸,用流出的鼻血去警告。这样原始的方式,看上去真是不文明。可是佐助却感到了一种阴暗的、致命的美。

家庭医生给鸣人上药,鸣人疼得直抽气。佐助站一旁貌似冷漠地看着,问一句:“碎了的那颗牙呢?”

“啊?”

“牙。”

鸣人眼神疑惑,却还是摊开了掌心。他抓那颗碎牙抓得太紧,手心都凹下去一块。

“牙……送给我吧。”

佐助说出这句话后,鸣人先是发出一声更加疑惑的“啊?”,而后也不知道像是搞明白了什么事情一样,似惊似喜的,短短地“啊!”了一声,整个脸都红了起来。

鸣人脸上挂着伤,这伤把那羞涩的红衬得更加耀眼了。鸣人肿起来的侧脸,也有一种莫名的、可笑的风情。更不要说在鼻翼之下凝结着的鼻血的痕迹,暗红色的血迹,看上去像是最美的铁锈。

等医生上好药离开之后,佐助就颇为刻意地紧靠着鸣人坐下,半侧着脸看着鸣人挂彩的面庞。看了会儿,又伸出手去,把鸣人的脸拨向自己的方向。对方却像是不耐烦一样,一边说着“干嘛啦”一边挣扎起来,倒是脸是更红了,一副要燃烧起来的架势。视线下移,鸣人光着胸膛,上面也有些微的青紫,就像是这面薄薄的盾终于拿出去使用,终于开始走向它必然被刺穿的命运一般。刚刚涂在鸣人胸口的药膏是带着一点流质的,乳白质地,看起来还有点浑浊和粘稠。它们在鸣人的胸膛上匍匐,几乎想要从伤口淤青上滴落。只是出于一时兴起而已,又或者是出于无意识,佐助就朝着那些要滴落的药液伸出手去。

鸣人瞬间就弹了起来,像是具备了某种野性,那一刹就觉察到了佐助的意图。紧急蹦起来的鸣人一脑袋就撞上了一旁的灯具,估摸撞得不轻,灯具的水晶吊坠互相碰撞,光从那些晃动的水晶中折射而出,竟然像是鸣人整个周身都闪闪发光了一样。纤细的、笔直的光线,摇曳着、闪烁着、呼应着,交错在鸣人的身旁。

“笨蛋。”佐助说,边说着边轻轻地勾了勾嘴角。只不过鸣人捂着自己的脑袋喊疼,没有看到罢了。

 

并没有觉得自己在做什么浪漫的事情。佐助和鸣人去了一家上流社会相当有名的首饰工匠店里,把鸣人的那枚碎牙好好打磨装饰,做成了个坠子。一开始鸣人对这种事感到费解,他问佐助为什么,而说实话,佐助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含糊地回答对方“留个纪念”,至于要留个什么纪念,又要纪念什么,佐助全然不知。只是这答话,换谁听都是暧昧,不能说佐助说这句话不是怀着一点卑鄙的心思在里面的。鸣人对佐助的喜欢,佐助看得比谁都清楚,要如何面对这份感情、能对这份感情做什么,是感情被投向者的特权。佐助偶尔也会在心里一个特别小的角落自鸣得意,他是那个国王,握着权杖,在鸣人的感情世界里威风凛凛。然而佐助的这种暧昧,鸣人竟然没听懂。鸣人理解每一个字的意思,也明白整句话的含义,在他听完佐助的回答后,看上去竟然比佐助还要更为兴奋:“我那次可是一个人打了他们好几个人!”佐助感到像是突然噎了块干涩的糕点,糕点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眼,呼吸的空气下不去,心里的字句也上不来。感到啼笑皆非,却又感到松了口气。

佐助不想承认,然而却又必须承认,鸣人让他感到既紧张又轻松。对方的家世、地位总是拨动他敏锐过头的神经以及高傲的自尊,而鸣人那种粗犷的、明亮的天真,却又让佐助如沐春风。又喜欢又讨厌,感到烦躁却又忍不住集中视线……

店里的工匠全国闻名,从来只做事不问为什么,这一点佐助十分满意。工匠做事专注,为人沉默,若是突然问一句“这颗牙要挂在哪里吗”这样的问题,或许只会让场面尴尬难堪。他头发花白,戴了个单眼的放大镜,手指粗壮但是灵巧,指甲缝里夹着些白色的尘埃。鸣人就搬一张椅子坐在他旁边看,做工的过程漫长,工匠又做得认真仔细,光是磨洗牙齿的表面,去掉血污碎片就用了不少时间。鸣人在一旁坐着,看起来也没有任何不耐烦,神情认真,连呼吸都变得均匀轻柔。他看着那枚牙齿的眼神闪闪发亮,就像在看一枚勋章。

 

偶尔有纯粹的清晰平静的时刻。从床上看去,月光从窗外流淌进来,像是象牙融化成的河流,它覆盖住整个房间。这个不大的空间,被静谧所笼罩,仿佛静谧就是某一种盛大的声音。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又似乎什么都想了。想了自己的出生、成长、死亡,像想象一片草原的枯荣、河流的出现与干涸,即使是想到死亡,心情居然都觉得平静,这种平静里还带着一丝无法琢磨与形容的温柔。平静地想自己的苦难——获得的时候轻而易举,而后命运让它们一件一件地失去。

佐助想到自己小时候,难得纯粹的、调皮的时候,躺在宇智波家主宅的檐廊上,夏风穿堂而过。大人们来往穿梭匆匆忙忙,而他却悠闲得很。他等着鸣人来找他。鸣人从来不往正门走,他老是去爬宇智波宅邸不算高却也不算矮的围墙,围墙宽度一般,对于小男孩来说足以供他们在上面行走。

“佐助,出来玩啊!”隔着个庭院,围墙的那头,探出几个孩子的脑袋,有时甚至还有一只大狗。鸣人是里面最调皮的,直接坐在围墙上晃着自己的脚。大人们看见了,真是吓了一大跳,一边喊着“漩涡皇子”一边匆匆往这边赶来。而鸣人却每次都在大人赶到前,直接从墙上蹦下来。他从小就是那副乐于冒险、不修边幅的模样,有时身上黑一道白一道,脸上也沾着泥巴。佐助就看着鸣人径直走过来,用发黑的手拉住自己的胳膊:“走啊,佐助!”

明明心里想和那群小孩一起玩想得几乎要了命,嘴上还要嫌弃鸣人一句:“你的手好脏。”

然后鸣人就开朗地嘻嘻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蓝色的眼睛蓝得几乎发亮。

 

一开始的时候,人是什么都没有的。出生之时,除了带来了自身的生命之外,没有带来其他任何东西。佐助觉得自己约莫是幸运的,他得到很多东西非常轻易,似乎就是呼吸间获得的。而后,这轻而易举的幸运才是真正的不幸。一开始就没有,和得到了之后再失去,感觉是不一样的。看着它们一件件被破坏、粉碎、焚毁,却没有任何挽留的能力。然后,又看见鸣人,去那些灰烬里面翻找碎片,试图把原本属于佐助的东西一点一点修复。怎么可能修复得了?实在是太过于愚蠢了。

 

从一入学开始,佐助就参加了学校的乐团,首席小提琴是他。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背景,他提琴确实拉得好,各种意义上都是实属名归。他在音乐活动室里拉琴,活动室外就聚集着一群女生,她们大多毫无矜持地扒着教室的窗口,一脸倾慕陶醉地往教室里看。佐助比鸣人更像个贵族,鸣人这方面自然就差多了。偶尔想耍帅、在女孩子们面前表现的时候搬出个吉他,还会发生那种弹着弹着就把弦给弄断的事。弹的时候没有女生捧场,弦断之时倒是逗得一群女孩子哈哈大笑。然后鸣人会带着一脸尴尬的表情,而眼里却是快乐的。佐助自认为是不理解鸣人这样的家伙的,如何从别人的欢畅与快乐中得到自己的快乐呢。家族里讲着礼、义、仁,行事却往往背道而驰。不礼、不义、不仁,也正是因为这种不礼、不义、不仁,表面上更是要表现出美好形貌。

佐助一辈子都不会承认的,他为什么要去向鸣人承认自己的内心?鸣人朴素坦然的性格,让佐助感到……高贵。自己的这个贵族是假的,以前还有着一个形式,而现在,连形式都在苟延残喘,日渐腐朽。若是有一天,这层面具从他的脸上轰然落地,他一点都不会感到惊讶。

自从手骨被敲碎之后,佐助已经很久没有再去参加乐团的活动了。前段时间,佐助还在为了学校建成70周年的纪念节目忙碌训练。仅仅是这么一段时间,乐团的辅导老师、团长仿佛都忘记了还有佐助这个人一样,对曾经的乐团首席的缺席不闻不问。很快乐团就有了一个新的首席,五官长得和佐助还略有几分相似,清瘦沉静,却总是眉眼带笑,看起来颇为温和。刚开始知道乐团很快就找了个替身的时候,佐助确实有一些不甘,这抹不甘消逝得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快。首席只是个名头,他现在连宇智波这个更大的、更根源的名头都要留不住了,那更小的、更虚妄的名头,实在是难以触动他的神经。

没想到在学校走廊上遇到新首席的时候,对方会特意来和佐助打招呼。对方音色略细,语调有一种虚假似的温柔:“宇智波前辈。”出于无聊的礼节,佐助疏离地点了点头,对方却彬彬有礼地走近了,继而彬彬有礼地说了句:“漩涡学长,最近还好吗?”一股黑暗的感情,瞬间就如同游蛇追捕猎物一样,成群结队,彼此缠绕着,快速地绞住了佐助的心。

“他不认得你吧。想认识他的蝼蚁……总是很多的。”神色越发冷淡,语气却十分克制,佐助直视对方。

对方却并不胆怯,依然带着虚假的笑容,声音是真的十分温和:“如果是漩涡学长的话,一定会知道我是谁的,他对自己的朋友总是很平等。”

“……”佐助的怒意更盛,这怒意却十分冷然。他面无表情瞥了一眼对面的男生,眼里是刀尖一般锋利的轻蔑。“你自己找个机会去和鸣人打个招呼不就行了吗?啊,你是见不到鸣人的吧。”这么说完,佐助的嘴角边竟然浮现出一抹冰川般的笑意。就像爱慕虚荣的孩子穿了一件新衣,或者是考了一个极好的成绩,难以掩饰内心的自鸣得意、沾沾自喜。

佐助怀揣着这种无聊的胜利感没过几天,就在路经乐团训练教室的时候看到了鸣人。鸣人正站在窗口旁边同新的首席讲话,脸上的表情似乎很开心。佐助的脚步有一瞬间的停顿,但他很快就快步走过了教室。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指尖却一直都在细微地抽动,曾经面对鸣人时常有的那种焦躁感再次袭上心来。有的时候一些感情,自己也找不到理由,那些突如其来的怒气、莫名其妙的委屈,这样的感情盘踞在身体的深处,碰撞着胸腔内壁,寻找不到出口。

 

记起父亲在世时,有段时间鸣人迷上打市面上的新一代游戏机,常常同那群“狐朋狗友”去游戏厅鬼混,因此减少了跑到佐助家玩的次数。但凡跟父亲讲话,父亲总要提两嘴这个事情,“最近漩涡皇子怎么不来玩了”、“是不是你又哪里做得不好惹他生气了”、“他是皇子,你和他争什么输赢”。那一次不知是触动了佐助的哪根神经,他突然就满腔怒火地冲父亲吼了声:“他死了!”无论是冲自己的父母怒吼还是诅咒这个国家的皇子“去死”,在宇智波家族来说都是冒大不韪的事情。佐助当即被父亲狠狠教育了一顿,藤枝里含着暗劲,抽在身上像是用辣椒抹伤口一样辛辣痛楚。父亲边抽边问佐助是不是知错,佐助硬是咬着牙,一个音都没发出来。心里囤着一股怒气,在当下居然都不觉得疼。第二天上课,佐助带着满背的伤怒气冲冲地要去找鸣人理论。说来也怪,佐助从来都嫌鸣人老是跟着自己烦得要命,而这会儿鸣人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仅仅是因沉迷游戏拉远了与佐助的距离这件事便让佐助怒不可遏。还没等佐助走出班级,鸣人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他一把拉住了佐助的手,大概是鸣人刚运动完,手心里都是湿的,既黏糊又热,他脸上也挂着汗珠:“佐助,晚上和我们一起去玩吧!”

突然之间,佐助觉得自己只能哑口无言,拒绝的话都无法说出。

“虽然说像你这样的好学生肯定不爱去的啦,但是真的超——有趣的说。想带佐助也看一下啊!”

谁想和鸣人那群三教九流的朋友坐在乌烟瘴气的游戏房里玩那些浪费时间的东西?佐助想拒绝。然而大概是鸣人的手心太热,或者是父亲打得太疼,最后佐助和鸣人一起坐在游戏机前,周身环绕着浑浊的空气、喧闹的人声。板凳垫子极薄,四支脚中有一支还是歪的,边玩还得边顾着平衡重心。他们玩的是格斗类的游戏,一开始的时候佐助对游戏不熟悉,被鸣人轻而易举地击败。玩到后来却有了心得,在游戏里几乎是把鸣人摁在地上打。游戏里鸣人输得一败涂地,佐助还嫌不够,嘴上还要再不咸不淡地说几句:“我看你天天泡在这里也没泡出什么经验呐”——直把鸣人气得哇哇大叫。

在鸣人的恼羞成怒中,看着鸣人的脸颊都染上层薄樱色,佐助的怒气早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现在再想这件事,佐助似乎突然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当时会突然冲父亲怒吼。曾经的他不想像别人一样表现出对于鸣人的谄媚,那种违心的讨好。他不想去拿捏、琢磨鸣人的心思和喜好,他想在鸣人面前做真正的他自己,这股傲气不知从何而来又要向何而去。

然而现在佐助并不去思考向何而去的问题了,就像不会有人去思考断流的河流未来要流向哪里。他已经试着去……撩动鸣人的内心。如果他有一天能掀起鸣人心里的浪涛的话,是不是也有一天可以某种程度通过鸣人,得到自己失去的那些东西。少年之时,父亲的藤鞭抽得狠,最终也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时日一长,伤口渐愈,就忘了疼痛之感。那是和“命运”这根鞭子完全不同等级的事物。

 

晚饭是要和鸣人一起坐在宅子里的餐厅吃的。皇家自是不缺山珍海味,鸣人却独独偏爱一个藏在巷子深处叫一乐的拉面店。佐助常被鸣人拉着去那家拉面店吃拉面,店面很小,卫生状况也堪忧,气氛很火热,大多是熟客。熟客进了屋,径直坐在吧台前,说一句“和平时一样”。老板似乎连只听声音都能分辨到底是哪位客户,很快又响亮地应答一声就忙活去了。被鸣人硬是拉来这里的次数太多,佐助也变成了熟客。

佐助以前从不会跟家里的任何一个人讲,自己会来这种地方。讲了也没什么用,徒增被嘲笑的把柄而已。在宇智波族人眼里,这群人定然就是些下人罢了,蝼蚁般的众生,没什么观察和了解的价值,更别说建立关系和感情了。宇智波家作为贵族家庭,自然是喜欢风雅。纵观佐助的平辈,把喜欢风雅一词换成附庸风雅一词也未必不可。家族里到了年末聚会,常会让小辈们作些诗歌、写些书法用以助兴。记得一次咏诗主题是花,大家多咏颂菖蒲花、樱花、山茶花,结果不知道是旁到哪个系的小小少年也是率真,咏叹了他家门阶旁一朵不知名的野花,随即便被全家嘲笑。少年的家系地位微末,可能门口台阶的野花,在那样贫瘠的地方也能开出花来,给了他无限的触动,他才会把这朵花搬上台面来。那篇诗词倒也没有多精妙,孩子看上去也不像太聪明机灵的样子,不然怎么会在这样的场合做这样的事情?即使如此,宇智波家分家平辈太多,佐助却独独记得他。佐助对谁都冷淡,却会和这个孩子说说话。男孩很瘦,瘦得不正常,显得脑袋很大,看上去憨态可掬。佐助作为主家的二少爷,地位自然不同。男孩能和主家的少爷说话,似乎也很是开心,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也显得更亮。那次后佐助就再无听到他的消息,几年后难得有他的消息,却是得知了男孩早在两年前已经生病死了。得知消息的那天,佐助出门散步,早樱刚开满枝头。佐助瞥了一眼就感到颇为无趣地将视线往下,不知出于何种感情,在地上寻找起野花来。野花的样子实在是不好看,生在乱草中,花色也俗气,花型也难看,果然不是什么歌咏的好对象。沿途漫不经心地看着野花,没想到却看到鸣人在路的拐角处,毫无形象、全神贯注地蹲在那里。走近一看,鸣人也在看野花。墙角边生着朵紫红色的花朵,佐助叫不出那朵花什么名字,圆形花盘,花瓣纤长。在看到那朵花的瞬间,佐助的心突然就热了,就像是血液瞬间涌入了心室,血液的海潮在心房里澎湃激昂,敲击着心壁“咚咚”作响。

“咚”地一声轻响拉回了佐助的注意力,他面前放着叉烧拉面,热气蒸腾,香味四溢。其实佐助并不真的爱吃拉面,他嫌太烫。然而他并不抗拒和鸣人一起坐在这里,他可以坐在这里等拉面的温度慢慢降低,看隔壁的那个家伙毫无皇族形象地、大声地吸着拉面、喝着汤。他感觉自己被周身嘈杂的环境所包围,客人的聊天声、进食声、老板和店员中气实足的应答声。他感觉这些声音抱住了他,就好像他的手骨被打碎的那个雨夜,鸣人抱住了他一样。

等鸣人把面吃了一半,又点了盘炸鸡软骨之后,佐助状若不经意地说一句:“音乐会……”

鸣人停下进食,转过头来看佐助,佐助静静地与他对视。佐助看鸣人蓝色眼睛里情绪的波动流转,他无法抓住那湛蓝色的波纹,却欣赏那些涟漪因为自己而产生。佐助从鸣人的脸上看到了愧疚,看到了痛苦,也看到了挣扎。他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他知道自己说音乐会这句话会给鸣人产生什么样的冲击。

从佐助手骨受伤后,佐助能发现鸣人的那份紧张,仿佛手骨是因为鸣人而断裂的。他从鸣人的脸上看到近乎于愧疚的感情,这种感情十分甜蜜,他每一次都细细品尝。同时他很少把事情说破,也不提自己再也不去参加乐团的事。这些事不必去说,他只要天天在教室里安静地做作业,等鸣人来找自己就是最好的提醒了。鸣人自然明白以皇族的权力可以做些什么,佐助自然也明白,鸣人是一个对权力、特殊对待从内心深处有着厌恶和不解的人。他每次看到这样的鸣人就会觉得,正是因为鸣人对权力、地位这份仿佛自然而来的厌恶,才真正配得上皇子之名,才真正让鸣人闪耀。每每这个时候,就总有一股要破坏的冲动。

“为音乐会准备了很久。”没有等鸣人说什么,佐助又说道。这下,鸣人连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但是现在手这样了,也是没办法的事。”佐助说完后便不看鸣人,自顾自地吃起了面前还未动过的、已经有些凉了的拉面。

两个人走出拉面店之后就没有再进行什么对话,鸣人一改平日的活泼,显得心不在焉。佐助却对自己的行为话语感到很有信心,他隐约知道,自己将会得到自己想要的。

果然第二天,乐团的负责老师亲自来找了佐助,就像他们突然记起来世界上还有佐助这个人一般。负责老师笑起来很美,温柔地拉住佐助的手:“宇智波不是为音乐会准备很久了吗?”

佐助也轻轻笑起来,他笑起来也称得上美,只是眼里的光很冷,深处还带着嘲讽:“我还以为老师您都把我给忘了。” 

负责老师一脸尴尬,最后还是佐助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答应了老师的邀请。

 

风向变了。学校里的学生就如同飞鸟一般对风向十分敏感,原本贴在操场公告栏上的70周年乐团表演广告纸已经在夜里被替换过了。小提琴的首席变了,大家围在公告栏边,像一只只狗一样在嗅:“是那个宇智波。”

“怎么会是他?”

“怎么不会是他,他都住到漩涡家的宅子里面去了。”

同学们彼此间露出了微妙的神色,交换了眼神。

佐助,作为原本那群飞鸟中的一只,自是能够读懂这些讯息,读懂同学们和自己错肩而过之时,投注到自己身上的那层饱含各种意味的审视。

不止学校里的学生们私下议论纷纷,甚至连宇智波分家里,也有些头脑愚钝又沉不住气的家伙,跑到漩涡家来。佐助在鸣人的陪同下,把这些家伙从里到外都讽刺了一遍之后打发走了。分家有个比佐助稍长一些年岁的表哥,脾气粗暴蛮狠,直接就在漩涡家门口当着大家的面怒骂佐助。言辞极为难听,还嘲讽佐助是靠出卖色相博得上位,和风月场里的那些妓女一样。对方骂人时,唾沫横飞,鸣人站得近,口水甚至都喷到了鸣人的脸上。佐助对那些恶言恶语无动于衷,倒是在一旁观察鸣人。换做以前,鸣人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撸起袖子冲上去就要揍人的。然而自从上回鸣人干预了学校乐团的表演开始,佐助也发现了鸣人似乎哪里也在渐渐变化。鸣人没有动,虽然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完全感受到他的怒气,蓝色的眼里冒着火花,眉头都皱了起来。可是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等佐助那不知旁到多少系的分家的表哥走了之后,鸣人就往里屋走。鸣人没有看佐助,他们之间没有对话。

被表哥怒骂的那个晚上,天气闷得很。佐助醒来的时候,背后已经汗湿了,睡衣贴着脊背十分难受。佐助坐起来,周围是四合的黑暗,窗外悄然无声。突然觉得非常寂寞,虽然幼时并没有感受到多少家族的爱,有时深夜醒来,宇智波宅邸里也是寂然无声的。然而至少他知道,在主卧里睡着父亲母亲,自己旁边的房间里住的是哥哥。还有很多客人、亲戚、管家,大家都在同样的夜幕下恬睡。佐助想去鸣人房间看看鸣人,当然最多也就是悄悄拉开鸣人房间的门,看看鸣人是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得七歪八扭。

佐助并没有做好准备,他会看见鸣人在院子里哭。

佐助站在拐角,拐角里很暗,靠拐角最近的路灯却很亮,灯光照耀着鸣人的脸,脸上都是泪。佐助的脚像是被人用钉子狠狠地钉在了地上一样,一步都挪不动。他想过自己对鸣人提出要求的时候,鸣人必然会有挣扎,但是他把鸣人的挣扎想得太轻。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鸣人居然会在半夜抱着庭院里面的路灯哭,姿势之丑陋古怪,让佐助感到喉咙犹如被手狠狠卡住,气息都要全然中断。鸣人任眼泪在脸上纵横,牙却要死死咬住下唇,不发出一丝声音。佐助又想起更小的时候,老是和鸣人争吵。他讨厌鸣人那些所谓的正义原则,觉得无聊至极。无论是要归还一只掉到树下的小鸟,还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又或者是和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好好做朋友之类的言辞。他嘲讽鸣人的天真,内心深处又不无恶毒地想让要鸣人吃几次亏,鸣人就会知道那些滥好人的言论是多么愚蠢了。“你就整天感动自己,自我满足!”他每一次都这样对鸣人的付出奉献下结论,免不了和鸣人一顿大吵。吵完之后,次次都是鸣人睡了觉又调整好了心态,乐颠颠地继续来找他。佐助自鸣得意、有恃无恐。他不是没见过挣扎,也并不是对鸣人没有一丁点的恶意。在宇智波家灾难发生的初期,他厌恶着鸣人那些怜惜和同情。比起别人的侮辱嘲讽,他甚至更恨鸣人那高高在上的同情……即使他知道,所谓的高高在上是漩涡这个姓氏带来的,鸣人并没有选择自己生在哪里的权利。他没想到的却是,自己这样毫无准备地撞见了鸣人的哭泣,居然觉得心痛。他像瘸了一样,缓慢地把自己蜷缩在角落里,让黑暗牢牢地笼罩自己,好不让鸣人瞧见。而在那个角落里他又偷偷地注视着鸣人哭。

哭到最后鸣人全无形象地大字状躺在地板上,情绪似乎已经平静不少,不时拿手摸摸眼角边的眼泪。佐助顺着鸣人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今夜的星空很美,像在空中流淌一条平静的小河,河流清澈,河堤遍布钻石。鸣人在地上又躺了好些时间,才缓缓爬起来,狠狠地用手拍自己的脸颊,在安静的庭院里响起“啪”“啪”两声。

佐助看鸣人回屋去了,这才松了口气,觉得胸口又烫又疼,像得了病。然而也因为心室里的炙热和疼痛,他觉得并没有那么寂寞与孤独了。

离鸣人哭泣那晚没过几天,分家的那位表哥突然就被革职了,原本表哥只是在政府内做一个根本没人管的闲差。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晚上,佐助同鸣人一道回家,鸣人又觉得肚饿,没忍住去学校旁边的小卖部买了巧克力和坚果混合的能量棒。佐助很早就表示自己讨厌这种甜得发腻的零食,鸣人便自己撕开包装袋,咀嚼起来。佐助看鸣人站在自己旁边专心致志地吃着能量棒,麦色的脸上还挂着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心一动,抓住了鸣人的手腕,低头就着鸣人吃过的地方也咬了一口零食。满是糖浆、巧克力、坚果混合的人工零食甜得令人发晕,佐助看过去,就见鸣人呆然地抓着零食,红着耳朵,目光却死死地黏在佐助身上。

被鸣人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佐助居然也觉得脑袋里瞬间一片空白,阴暗和光明同时都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心意。突然非常想吻鸣人,那种吻即是本身的吻,没有任何其他的欲望。

佐助克制住了自己,他拉住了鸣人的另一边手,对能量棒表示了厌恶:“好甜。”

 

佐助终于如愿以偿地登台表演了,不仅仅指当一个乐团的小提琴首席,而是各个方面的如愿以偿。表演进行得很成功,大家也都似乎看得很开心。表演结束之后的庆功宴佐助没有去,他从台下上来,便背着自己的提琴走到离学校不远的天桥附近。天桥附近每到晚上7点就会有个年龄不大的小女孩拉提琴卖艺,琴自然是极差的琴,小女孩技艺也很是一般。佐助留意到她,却是因为她的坚持。他走到小女孩跟前,把琴往地上轻轻一放:“给你了。”

女孩一脸愕然。她把琴袋拉开,看了看里面的琴,惊得连嘴都差点要闭不上了,磕磕巴巴地问:“你,你自己不要了吗?”

“手坏了,不准备练了。”不知何故,把事情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下个结论似乎也不太难。佐助送了琴,觉得背上卸下了一块重量,变得轻松了点。又想起鸣人应当已经从国外回来了,正等着他回家一起吃晚饭。鸣人作为皇子,很多时候需要礼节性地和父母一起出访。鸣人刚刚结束自己的行程先回来,而鸣人的父母则要继续乘坐班机赶往下一个国家。虽然鸣人错过了佐助的表演,佐助却并没有感到多可惜遗憾。并不是多好听的合奏,他站在舞台上,看重的是行为背后的意义,那个意义早就和艺术无关了。

佐助特意拐去了一乐拉面,打包了鸣人最爱的招牌拉面,又要了一些炸物。回家的路上风清月明,佐助想,大概是没有背着琴,所以感到轻松了吧。

佐助走到漩涡家门口,门口围着一群黑衣保镖。佐助在漩涡家住的这段时间,从来没看过这么多的保镖出现。对此刻的局面,心中隐约有了不祥的判断,心“咚”地一声,沉了下去。急急地穿过了庭院,脚步飞快地踏过了落梅,冲向了鸣人的房间,推开门的一瞬佐助看见了鸣人的师父。是的,那个从初中开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师父回来了。而鸣人此刻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师父,哭得不能自已。鸣人表情太过于惨然,嘴里只有用力呼吸的喘息声,甚至连呜咽、连哭声都已经发不出了。佐助看了师父一眼,默默地退到了房间外,默默地关上了门。那样的画面,只需要看一样就能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突然觉得好恨,为什么是鸣人啊?为什么是那个家伙啊?为什么那个家伙要经历和自己一样的事情啊?他既恨又疼,太多的情绪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几乎都要炸裂他的身体。他萌生了一个想法,难道是他引诱鸣人滥用权力最后导致了这样的后果吗?佐助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是无稽之谈,然而佐助却对这个无稽之谈越想越信。他的手在发抖,他感到他那些被拼接起来、被修复的手骨,现在又一节一节一段一段地被现实碾碎了。他甚至都抓不稳手中的袋子,打包的拉面掉落在地,汤水泼了出来,沾湿了佐助的袜子。

佐助把袜子脱了,光着脚,在鸣人的房间门口坐着。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夜色已经极为浓稠了,师父才从鸣人的房间里走出来。佐助抬眼看向师父,这么多年师父看起来竟然都没有变老,他面色平静地望向佐助,像是叹息一般说:“要不你进去看看鸣人吧。”

鸣人的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子全部闭合,佐助看见房间中央的床上拱起一块。佐助坐到了床边,轻轻地把被子掀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被子中鸣人的目光像箭一样射来,那样充满敌意而锋利。“会缺氧。”佐助说。

鸣人在被子里翻了个身,把脸朝向另一个方向。

佐助在一旁卸去了外衣后又把鸣人的被子翻大了一点,竟然整个人钻了进去。被子里的鸣人像是被烫了一般,几乎要跳起来,却被佐助一手揽住了肩膀硬是压在了床上。鸣人不停地挣扎,用手肘撞,用脚踢身后的佐助,佐助却全然不松手,紧紧地把鸣人抱在怀里。

最后是鸣人放弃了。佐助的胸膛贴着鸣人的背,在黑暗的房间里,没有任何的声音。万籁皆寂之时,便听见了鸣人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透过鸣人的背,敲击着佐助的胸腔。就这样抱着睡了一夜,像是两个连体婴儿,漂流在静谧的夜之海上。

次日早上醒来,佐助便从手机里看到了报道。鸣人的父母乘坐的飞机坠机了,据称是遇到了气流。估计过不了几天,各种阴谋论的报道又将会见诸报端。佐助并不担心鸣人看见这些为了博人眼球而做的报道,鸣人没有时间想那些,他要做的事太多,他必须收起自己几近崩溃的情绪,去迎接接下来已经预见与不可预见的风雨。幸好鸣人的父母为人正派,曾为他们做事的人都念着他们俩的好。而鸣人的师父能力极强,第二天就开始帮着鸣人操持接下去的种种事项。

佐助帮不上什么忙,他白天去上课,晚上回来便在鸣人的房间里等他,每个晚上他们都相拥入眠。

临近葬礼的晚上,佐助依然从背后抱住鸣人。鸣人却突然转过身来,把脸埋进了佐助的胸膛。佐助的余光略微能看到鸣人紧皱着眉头,他便更紧地抱住鸣人的脊背,鸣人在他的怀抱里蜷缩起来。佐助轻轻抚摸着鸣人肩头安慰的时候,突然懂了。他像是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家破人亡之时鸣人来找他,当时鸣人眼里的同情。不是因为高傲才带来了同情,而是因为疼惜。他用温柔的姿势,在床上,把鸣人整个抱住。他感到睡衣的胸口已经湿了,他轻轻地抚摸鸣人的头发与耳朵,在上面落下了轻柔的吻。

 

 

葬礼那天,鸣人一大早就起来了,佐助知道鸣人昨晚根本没睡。佐助警觉性很高,睡眠总是很浅,晚上鸣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佐助都知道。鸣人轻手轻脚地起来,下床后又帮装睡的佐助掖好被子。佐助躺在床上假寐,听着窗外的鸟鸣,朦胧之间,竟真睡着了。

等他起来,鸣人已经在等候室里换好了衣服。佐助不太常见鸣人穿西装,剪裁利落干净的黑色西装包裹住鸣人还略显消瘦的身躯。按照习俗,鸣人胸口别一朵白花,花似是刚刚采下的,显得娇艳欲滴。屋里只有鸣人一人,鸣人见佐助进来,直直地看了佐助一眼。鸣人的眼眶发红,眼里充满了血丝,眼下黑眼圈很重,佐助从未见过鸣人如此憔悴的样子。太过于憔悴,佐助甚至都想伸手捏碎……然而比起捏碎,更多的是舍不得。

他在鸣人面前站定,这个不大的等待室,似乎变成了一个封闭的世界。

他看着鸣人,看着鸣人金色的头发、消瘦下去的脸颊、麦色的皮肤、海洋般的眼睛。是命运,是命运给了他与鸣人,别人无法介入的联系。佐助强烈地感觉到,这一辈子,将不会再有任何比这更强烈、更扭曲、更顺理成章、更深入的联系了。

佐助的喉咙在发热,字句如火灼。他半跪下身去,握住了鸣人的手:“你可以利用我。”他看见鸣人蓝色的眼瞳中荡出了美妙的涟漪。“虽然我现在并没有什么力量……但是以后……”佐助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柔,既激越又冷酷。他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和鸣人对视,他可以望见鸣人蓝色的眼眸里,自己好似模糊又好似清晰的影子。

“尽情利用我,去取得你想要的。”这句话说出来之时,已如同情人间的呢喃般小声、暧昧。最后的音节消失在了他们彼此的唇间,佐助两只手分别扣住了鸣人的两只手腕,他把鸣人轻轻拉向自己,同鸣人接吻。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接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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