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鳞为甲（2）
02
敖丙习了三年法术，一日，师父磕磕巴巴地说，约定之日即将到来。他命敖丙去水外面历练历练，也长长市面。说来也巧，敖丙刚出水，便看见个海妖抓着个小女娃，不远另一个像是女娃哥哥的孩子风风火火追了一路。他与那孩子合力解决了海妖之后，方才知道对方并非女娃的哥哥。孩子生一副天煞之相，语气不善，脾气不好，性格更是易怒。敖丙却隐约间感到一股本能的亲切。这种亲切没有发生在他与父王，他与师父，却发生在他与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孩子身上，这令敖丙觉得又惊诧又好奇。他从方才的打斗已经知道，这孩子和普通的人类儿童全然不同，似和自己一般，天生神力。但这孩子看起来却又不似妖族，从气息上的的确确是一个人类儿童。孩子绕着敖丙走了几圈，学着大人模样装腔作势点了点头：“你头上有角，你是龙族。”他眼神坦然自在，似乎觉得敖丙这个龙族出现在海边没有哪里不对。
“你不怕我吗？”敖丙问他。
男孩露出一脸露骨不屑：“切，你谁啊，我干嘛要怕你啊。你打得过我吗？”
“我是妖。”敖丙又说。
“你是真妖怪了不起啊？村里人还觉得我是妖怪呢。你能跟我比嘛？”男孩说话间抱着女娃跃上一块岩石，望海而坐，海风猎猎，他便逗着怀中的女娃，边眺望着远海和夕阳。过了会，男孩问：“我叫哪吒，你叫啥。”
“龙族敖丙。”
哪吒哦了声，而后话锋一转：“敖丙你踢毽子吗？”
敖丙没玩过毽子，他只见过，在家族的书堆里面。龙宫深处的废墟无人问津，堆满了书籍，敖丙平日出了学习法术，就是看书。他大小开始就没有玩伴，父王和族人皆盘于柱上，不曾一日化形。师父看起来不苟言笑，自然也不曾陪他玩耍。他每每在描写人类日常的书中，看到人族小孩如何在父母、亲戚、朋友的关爱间长大，都心生羡慕。
“我不会。”敖丙说。
“哎呀，连踢毽子都不会你有没有这么傻啊。来来来。”哪吒坐在石头上冲敖丙招了招手。“我教你。很简单的，等你学完了，你就可以和我一起玩啦。”
踢毽子果然如同书中所言，是一项简单的人类娱乐活动，敖丙常年学习法术武功，身体素质奇佳，没学几分钟便学会了。哪吒见他掌握了要领，看起来竟似比敖丙还要开心，嘴里嘟囔着：“跟你玩毽子的话，就不怕把你踢到墙上去了！”
“快点快点，你站那边去！”哪吒急不可耐地催促道。“站好了就接我一招啊。”
哪吒踢过来的毽子跟哪吒的法术一样霸道，力道非凡，犹如一道赤色的流火，敖丙自然了解，普通人族可真受不起这一击。但对于敖丙来说，这当然不算什么，不仅不算什么，这股急切暴躁的力量之间，有他熟悉甚至亲切的法力流动。妖本质既一种兽，本能偶尔无法隐藏、无法抵抗，敖丙感受到的这股温热法力，深海常年寂静冰冷，这股法力似有喧闹欢腾之声，有日光火焰之热，敖丙的体内深处荡漾出一股自己都难以形容和言喻的眷恋。
与人族一样，妖族也有着自己口腹之欲，杀戮之欲，爱恋之欲，繁衍之欲……像刚才打败的那条海妖，说到最终是食欲作祟，难以忍耐，偷溜上岸想悄声抓一条狗吃。人类惧怕妖族与其说是惧怕他们难以克制自己的欲望，不如说只要不是人族、只要比他们强大的他们都惧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敖丙以风化力，消解了哪吒提来毽子上的狂放力道，让毽子变得像兔子般乖巧地在他的足尖跃动。他和哪吒在这海滩上有来有回踢了许久。最后不知道哪吒是腻味了还是别的，先停了下来。敖丙看到哪吒转过身去，一拳砸在身后的碎石上，把石头硬生生砸了个窟窿。敖丙吓了一跳，迷茫地问：“哪吒，你怎么了？”
哪吒没有答话。等敖丙凑近了，才发现这个男孩子正对着石头哭。眼泪掉到沙滩里，啪嗒一声便消失了。敖丙不知道哪吒到底怎么了，心下又隐隐约约似能猜到他哭泣的原因。
“哎呀，丢死人了！”男孩粗鲁地抹着自己的脸。在一旁看他们踢毽子的女娃，这下都一摇一晃地走到了哪吒的身边，抱住了他的腿。“我帅气的形象这下子真的全毁了。”
敖丙觉得有丝好笑，却在胸腔更深的地方，感到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用法力凝结成一个海螺，对哪吒说：“这个海螺给你。如果……如果下次你还想找我玩的话，你就吹他。我就会来了。”
哪吒一愣，马上破涕为笑地转回脸看着敖丙，眼里都是期待的神色，一把就把海螺抢过来抱在怀里：“真的吗？一吹你就会来陪我玩啦？虽然你踢毽子的技术确实没我厉害，但是放眼整个陈塘关，能和我踢上几个来回的也就只有你了！”
哪吒前一秒哭后一秒笑变换着表情，脸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痕和鼻涕，这让敖丙感到十分鲜活有趣，他周围都是些沉默寡言的族人，能把表情全直白写在脸上的真是一个都没有。他忍俊不禁，劝道：“你把毽子踢得太重了，你踢轻一点的话，别人才能接得住。”
哪吒没应声，低垂下眼帘，望着依旧抱着他大腿的女娃：“没用的。踢得再轻都没用。他们怕我。”
敖丙一时失语，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哪吒身为人族也依然会被人族惧怕，对于妖族来说，同族生下一个法力丰沛，天赋异禀的孩子，是极为光耀的事情。敖丙想不出语言劝慰，两人相对站着，一时只有海涛之声。“我从小就被关起来了。”过了会，哪吒才缓慢地说话。他边说话边和方才一般眺望远处的海面，夕阳血一样的颜色，流在深色的水面上，一瞬间竟似龙宫海底流动的地狱岩浆。
敖丙想起自己看得画册，画册里详细描绘人间景色，其中有一本杂物集，里面绘有人类孩童们聚在一起玩的游戏，有毽子有花绳，还有蹴鞠、竹马、陀螺、斗狗、赛鸡、下棋等等。
“你……你家有蹴鞠吗？”敖丙也同哪吒一样注视着远方的海面轻声问。
哪吒狐疑地看了敖丙一眼，答：“有啊，当然有。我爹我娘什么玩具都买给我玩。我家啥都有。就是他们两都忙，也没人陪我玩。”
“那你下次就带些玩具来吧。”敖丙不知怎么，突然感到有些羞涩，也不敢回看哪吒。“海里什么都没有。我还没玩过那些玩具。”
哪吒很快地应承了：“嗯！你想玩什么都行。我真的真的什么好玩的都有。对了，下回是什么时候？明天吗？我觉得要不就今晚吧，我现在就回家拿些好玩的玩意……”
正当哪吒兴奋地准备回家拿玩具，不远处传来了一群人族的声音。“就是……就是哪吒！又是哪吒！”人族的声音略远，随海风飘来，有些微的模糊。“是他抓了妹妹！我亲眼看到的！”
“抓住哪吒这个妖怪！今日我们一定要让他再也不能行凶！”
出海前师父、父王千交代、万叮咛，告诉敖丙绝对不可在人族面前暴露龙族身份。对人族而言，龙族无论如何，依旧是妖兽。眼见一大群陈塘关的乡亲父老就要冲到沙滩上来了，敖丙面露难色，刚看哪吒一眼。哪吒却没看他。
哪吒面露凶煞，双眼若金刚怒目，盯着声音的来处，低声喝道：“敖丙，你快走！”
敖丙无法，只能立刻披上自己的披风，跃入水中。
虽然敖丙入了水，却并没有走远，在隐蔽的角落默默地观看。声音他听得不甚清晰，但动作却能看得真切。那群百姓用棍子、农具敲打哪吒的脊背，甚至一棒子锤在哪吒的头上，棒子硬生生被锤成两段。这一幕太过于怪异，显得竟然比海市蜃楼还虚幻。一群父老围着一个孩子殴打——人族只要认定了某个东西是妖物之后，便连孩子也不再放过了。敖丙看着哪吒在沙滩上反抗，挣扎，最终被仙人的法器牢牢裹成一个茧，在地上疯狂地扭动。
敖丙沉默地把自己的身子一点一点地沉入海中，越沉越深。
“如果人族见到你。”出海之前父王把敖丙叫到跟前教诲。“几乎不会有人以你为祥瑞。虽然人族把我们龙图绣于旗帜，刻于鼎器之上……一个人两个人见到你，会怕你。”
“一群人见到你，你会被抽筋剥皮。”
“我儿，懂了吗？”父王问他。
敖丙沉默，并没有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