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河流

“只是在记述百孔千创的个人主张”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往往是那些善良的愿望,把人类带入了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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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鳞为甲(4)

04

接下去的时日,他们常在海边见面。

敖丙虽降生在海底,却发现自己甚少观看海面,无论是盛日之下金箔般的波光亦或是月夜里银白色的细浪,都让他感到即美又陌生。他有时呆呆看着海面,生出一种希望,希望自己的族人也能看看这海色与天光。

有一回,哪吒真的带着他去打鸟,两人站在一棵巨木之下,哪吒突然问他:“你们龙族上树是不是特别容易。”

“何出此言?”

“书上不是都写着吗,你们擅于飞翔,常翱翔天际,姿态自在舒展,还能兴云雨。”

敖丙无言以对,他从未见过族人在天空中腾飞,他亲眼所见的族人只是成日盘着身躯,口衔锁链。在幽暗海底似低头沉睡般无言无语。别说族人,敖丙自己,炼化犄角的时日过多,久未化成龙形,他并不以为自己是个人,但在某刻,竟也不以为自己是条龙了。

后来哪吒又问他,你天天戴个头巾,蒙头蒙脸的,热不热。他们才踢完十来回合的毽子,敖丙全身清爽,一滴汗也没有,他化出几块冰来给坐在沙滩上的哪吒降温,自己也席地而坐。

“我属冰水,应该没你那么怕热。……不过,等到我把角炼掉,应该也就不用戴这头巾了。”

“炼掉?为什么?”哪吒脸上充满了不可思议:“龙族的角多威风啊。帅!我想长还没有呢!”

“帅吗?”敖丙问。

“帅啊。多好看啊。”

听哪吒这么说,敖丙这才把蒙了一下午的头巾解下。但等解下的一瞬间,他又感到后悔,因为他的角只剩下短短一点了,一个被世俗目光和家族期望阉割过的犄角,甚至比天生没有更扎眼,更讽刺也更羞耻。

“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觉得你们龙族也太贼了吧!”

“什么?”

“贼啊。你看看你们生下来龙形又那么威风,化作人形头上还有这么帅气的角。天生就这样。真是耍赖皮!”哪吒直起身,在沙滩上挪了挪位置,更靠近了敖丙一点。“我能……玩玩吗?我就摸摸。”

在海里,没人喜欢敖丙的角。敖丙也知道,只有自己失去角,才能完成大家都夙愿。对于炼角的事情,敖丙一直非常配合。一开始他偶尔会自己摸几下,炼到第二年,他自己都对这被磨小的,被磨平磨薄的很快就不能再被称之为角的东西厌恶不已。他不再窥镜自视,他感到自己的额上生着什么丑陋又可怖的东西。两个瘤。

没等来敖丙回答的哪吒,已经无所顾忌地把自己的手指放在了角上。敖丙吃了一惊,但却没有动。他不知道哪吒手心感觉到角是一种什么触感,他只从角上感受到了热。温度,和深海的温度,海面的温度,空气的温度完全不同的人族的温度。

“有点像珊瑚。”哪吒光握住似还嫌不够,手指得寸进尺地在角面上摸了摸。“短是短了点,但是还是挺帅的嘛。要是能长到书里写的那么大那么威风就好了。”

“……很快,就会没了。”敖丙的目光落在砂砾上。细密的沙子,在夕阳下泛着血一样的微光。

“为啥啊?你爹娘逼你的?……我爹娘也老把我关起来,虽然我知道他们对我挺好的啦……”

在海潮声中,敖丙这一次把视线抬了起来,他笔直地逼视了哪吒……不,或许不是哪吒,那冰枪般的视线在看着别的什么人或者什么事物。

他一字一句地说:“不是被逼的。我是自愿的。”

“自愿的?”哪吒瞪大了眼睛。“为什么?那炼角会疼吗?”

敖丙握住了哪吒的手腕,把那双手从自己的角上拿开。鳞质的犄角离开手掌,很快就冰冷下来。

“不疼。一点也不。”


任敖丙再乖顺,毕竟只在凡间成长三年。期间一次,他实在太过向往人族生活的况貌,乘申公豹没注意离开了海底。只是那一次没走几步,便被师父追上了。师父却没有生气,反而送他一条柔软而洁白的头巾。师父和他说,你去人族的地盘走走,头巾我给你备好了,你会用到的。敖丙虽心中诧异,却没多想。那一次他没有去陈塘关,而是去了更偏远的一个边陲小镇。从海岸边眺望,夜晚的镇子灯火通明,肉眼可见镇子上人头攒动。敖丙是选好了日子的,杂记上有录,那是这个小镇一月一次的夜市。敖丙看杂记上写夜市的热闹喧嚣,周围几个镇子的商贩都汇聚于此,交换有无。敖丙虽然心里激动不已,面上却平静,他不声不响地混进人潮里,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异动,没多时他便觉得周围有人在看他。他并没有在意。因为他眼睛正瞄见左侧一家贩卖拨浪鼓、毽子、藤球等小玩具的商贩。敖丙几步走过去,把摆在面上的商品好好地拿起来把玩。他喜欢拨浪鼓的声音,又喜欢毽子毛蓬松的质感,藤球的弹性更让他爱不释手。这一切太过于鲜活,物件的颜色、形状、质地甚至是物件本身存在的一股气味,不是书本上那三两干瘪苍白文字可以诠释的。文字总归有文字的界限。他想,曾从书上读到,人族间买卖商品,用钱币度量,他赶忙掏出早前处心积虑从师父那里要来的一些钱币,颇有些紧张地递到商贩面前:“店家,这些钱,你看够吗?我买你一个藤球。” 

敖丙这一句心脏都要蹦到嗓子眼的问话,没等来店家的答复。卖玩具的店家是个老妇,满头银丝。她本佝偻着背坐在一张矮椅上,此刻扑腾一下,整个人跪在地上。

敖丙瞠目结舌,心下冷然,本能似乎比神智更早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但他还是慌忙上前搀扶:“老人家,没事吧?”

老妇力气小,肢体僵硬,在敖丙臂膀中挣扎不开,身子筛糠子般抖个不停,语调扭曲而高昂:“别,别,别,别吃,我。别吃我,别吃我。”

敖丙垂眼看她,感到自己眼眶一圈连着鼻腔都是热的,但他依然放柔声音安慰:“不是的,老人家,我不是食人妖我不吃人的。”

老人家抖得更厉害了,像根本听不见敖丙的言语,没一会崩溃般放声哭起来。敖丙把老妇半扶半抱地放在矮椅上,立刻退开,手里还抓着藤球,先前掏出来的几枚钱币全都掉在地上。等敖丙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被一圈的人族团团围住了。站在前一排的全是些身强力壮的大汉,手里皆举着火把。火焰在地上变成扭动的阴影,阴影中有人族的窃窃私语:你看他头上有角。是龙族,是妖怪。我刚才就觉得他长得太过于漂亮了,果然是个妖怪。别怕,我们有这么多人,肯定打得过它。阿牛已经去叫陈道士了,到时候我们收了他。

火焰啃噬火把,发出哔啵之声,那声音里还有更细更尖的声音说道:龙族的角、爪、鳞都可以卖个好价钱,皇城到处有人出高价买。

敖丙瞪大了自己的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一群又一群的人,人族的面庞被笼罩在火光下,变成了阴影,使得他一个也看不清晰。他屏息与这群人族对峙,都没有发现自己竟然也在发抖。敖丙也不记得是到底是哪里飞来的第一个石子,非常小的石子,没办法伤他分毫,又像可以击碎他的鳞片一样锋利。之后便有了第二、第三、第四。甚至连还抖着身子坐在他身边的老妇也未能幸免于石子的攻击。约莫是老妇坐的地方太黑,而敖丙身上的衣服又太洁白刺眼。

敖丙一步一步地后退,他虚弱地发出了一点声音“我不吃人。”

“我不吃人。”

“我是好的妖。”

声音太小,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退着退着,他突然记起先前师父送给他一条头巾。即皎洁又柔软。

他慌慌张张地连忙把那头巾掏了出来,自己戴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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