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河流

“只是在记述百孔千创的个人主张”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往往是那些善良的愿望,把人类带入了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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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鳞为甲(7)

07

回海底后敖丙无心睡眠,他走到了水镜边,被法力冻住的水镜碎片并未溢散,而是像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牵引住一般,以椭圆的轨道在缓慢地漂浮。成冰的碎片在幽暗的海底,无光自亮,显得妖魅无常。这不是一件凡物,敖丙想哪吒玩具众多,但约莫是没见过这样鬼祟的物件的。他便站在这环形的碎片前细细地甄选,想挑几个样式奇特曼妙的碎片做礼物。

“选,选……选礼物呐。”申公豹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把敖丙吓得一个激灵。他忙回过头,一股说不出的心虚让他立刻把视线甩到地面,拱手说:“师父。”

敖丙余光里瞥见申公豹伸手取下一颗飘动的水镜碎片,放在指尖来回把玩。敖丙等着师父发话,然而申公豹似对这发光的细小碎片上瘾,指尖把它搓来搓去。敖丙绷紧身子,毕恭毕敬,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也不敢喘。

“这,这玩意,倒是好看。你,你当年,虽然,然法力为冰,冰,但这,这力道暴,暴烈。倒,倒有点火焰的味,味道。”

被敖丙砸碎的水镜常年不化,不少碎片边都是刺起的冰棱,锋利无比,吹发立断,到现在看来似还有股杀气在其边缘流动。

“这东西,是你冻,冻住的。也是你,砸,砸碎的。凶,凶得很。”申公豹的唇边勾起抹笑,眼中露出一种兽类扑食成功后的戏谑餍足眼神:“送葬刚好。”他这四字说的,倒是一点也没有结巴。

敖丙感到自己脑中几乎“嗡”地一声,他无法自抑地一下抬起脸来:“师父!”

申公豹以一种上师般游刃有余的目光看敖丙:“可,可不就是,去送葬,葬吗。好,好了,不说这事了。”

他手指一松,水镜碎片边脱开束缚,在海中浮沉,最后消失不见。“你,你父王,要送你个礼,礼物。助,助你出行。”

敖丙听师父把话说到这里,前面的怒意暂未褪去,继而又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沉重,似这龙宫的水全都压在他的身上。他不知父亲要送自己什么,没一份“送”的背后都带着股期许,甚至还不是父亲一个人的期许而是全族人的期许。敖丙从不曾说,可他也的确想过,在那些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他浮上海面仰望着万千星辰的时候,他想过,他也问过自己:为什么是我?

敖丙想走慢一点,但他终究还是很快就来到了父亲的面前。他保持着自己的应有的礼仪,行礼、问候,垂目而站。龙王的鼻息靠近了些,似从他的喉咙之中发出了叹息,太轻,仿佛没有。

“我儿。”龙王说。“我有件东西要送你。”

敖丙还未回答,便先听到了一声细微的撕裂声。洋流之中瞬间荡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腥味,当敖丙抬起头时,只见父王的利爪已硬生生地将自己的两片龙鳞挖下,鳞片牵出的肉渣连着伤口淌出金子般的血,随波而散。海底如此静默,仿佛恒久的静默。

“这两片鳞,是我们龙族身上最硬的鳞片。今天我便把这两片鳞给你。”龙王的口气依然沉稳威严,不因为这伤口与鳞片有哪怕是一点的动摇波澜。当龙王的话音落下之后,攀在石柱上的数千族人纷纷以爪挖鳞,一时间这深海之中金色的血液如涌如潮,在水中狂舞不止,那些血本身几乎都成为一条龙。而这一幕却出一股墓地般的死寂,龙群之中无任何的咆哮与嘶吼,周围只有锁链被尖牙啃咬、石壁被利爪抓穿的物器之声,再无其他。

原本黑暗的海底被鳞片与血光彻底照亮,如若白昼一般。这被挖下的龙鳞看着坚硬异常,却又极为柔韧,它像坚冰透彻闪亮,又如蝶翼般轻巧,它们从族人的爪中脱出,飞向敖丙,环绕在他周身,似逡巡的鱼群,又宛如星辰纷纷坠落。最后它们首尾相连,附着在敖丙的衣服之上,密密地铺满了敖丙的全身。鳞片成衣的一瞬,敖丙周身荡出一圈银色的闪光,飞速地划过海底,传送到了整个海洋。

父王在看他,师父在看他,所有人,所有族人都在看他。

“我儿,我们把这两片鳞,全部给你。”龙王沉声说,他话里似没有任何情绪。

敖丙感到鳞衣如此轻薄以至于他根本觉察不到。但有什么东西,在那个瞬间便摁着他的头颅,摁着他的肩膀,揣在他的小腿上。

这股力量似乎从外侧而来,又仿佛从内心的某个角落诞生,它迫使敖丙跪了下来。海内的水流在刚才的白光之下失去了颜色,此刻它似乎变得更黑、更暗、更无言,如流动的乌云一样填满了整个海洋。


与海洋的色彩一般乌黑的还有今天的天幕。那流转的云波似乎时时刻刻都将会向陈塘关倾泻而去,显出风雨欲来之势。敖丙和师父站在山崖上下望,不远的地方就是李府,它依旧红绸红灯笼高挂,由于风大,那些艳红的节日用器全在空中摇晃,发出诡异的声响。李府宏伟,四方庭院中整整齐齐摆满方桌,桌上堆着小食果脯,桌边也坐满了父老乡亲,只是这场面中,人多,却无任何人声喧哗,人群密密麻麻坐着,安静如同排队等待自己的刑行开始。周边仅有呼啸的风声和乐队单薄的吹奏声。李府门口先前还摆着个礼物等级台,一张红漆小木桌,这小木桌支了两个时辰也没见到送礼的人,这下正在撤去。

“师父,我去去就回。”敖丙说着披上了自己的头巾,也不等申公豹有什么反应,施展法力三两步便稳稳站在了礼品台旁边。此时李府府内的杂役们正把小木桌拆了一半,准备装起来,突然见面前站了个身量笔挺的白衣青年皆是一愣。其中一个年级稍大的有点错愕,又有点狐疑,问道:“不知公子是要参加李哪吒的生日宴吗?”

敖丙客气地回答:“是。路途遥远,来晚了。不知是不是在这里登记给哪吒的礼物。”

几个杂役目瞪口开,面面相觑,依旧是方才问话的杂役先回过神来,从旁边拿出一本红纸金面的登记簿,又赶忙把毛笔沾了墨,找了块干净的台面:“烦请公子到这边登记。”

敖丙走近了才看见,那本喜气洋洋的登记簿是崭新的,上面连一个字也没写。

“敢为公子称呼?”笔悬在红纸上,即将书写这本登记簿上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的一个名字。

敖丙垂眼看着那红纸和漆黑的笔锋,心中不知为何竟泛起了一股苦涩。“敖丙。”他说,声音很轻也很温柔。“以敖以游的敖,甲乙丙丁的丙。”

敖丙说完话,便把水镜碎片从身上掏出,这也是敖丙第一次在路面看到水镜的残骸。这本被冻住的法器,不知何时自己接了冻,一眼看去,竟像一颗蓝绿色的水珠。几个杂役方才还站在一边打量敖丙,此刻都忍不住围过来,对这枚水镜碎片啧啧称奇。

“不知公子送的这是什么珠宝?小的活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金银珠玉,却从未见过这个这样的。”执笔的杂役把笔架在一边,也盯着水镜看。

碎片只是看起来柔软似水珠朝露,但用手碰去,依然坚硬无比,但其面上水色天光波光粼粼,内里似有江河海湖往来汇聚。

“我也不知是什么珠宝。”敖丙说。“只是我想哪吒见过东西很多,但是这个东西,应当没见过。就带来送他。”

杂役们听敖丙这么说,又是无言的彼此看了看,神色复杂。“我们家少爷其实心也不算坏,就是调皮。再加上天生神力。如果少爷对公子有什么冒犯,我们几个在这边先赔个不是。感谢公子能来参加少爷的生日宴,这么珍贵的礼物,小的一定给公子带到……想来少爷定然十分开心了。”

几个杂役皆拱手低头冲敖丙致谢,乘着这个空隙,敖丙放下礼物,又是几步回到了申公豹身边。申公豹背手、昂胸,视线从上而下斜切而来,一边的细眉挑起。似赞美似嘲讽,不阴不阳,幽幽一句:“倒,倒也是,挺,挺快就来了。”过了会申公豹见敖丙沉默不语,又说:“给,给将死之人,送礼物,何,何用?你倒是想,想想,你的,的族人,给你送,送的礼物。”


敖丙感到去哪吒家的路,是自己这几年来走过最远的路了。路上师父说话便没停过。师父先从这万鳞甲说起,他说这世间但凡崇武之生物,没有不想得到龙鳞的,更别提龙鳞上最坚硬的那两块。上古时期,人龙关系极为恶劣,由于人类间彼此战争,一个将军得到了古预,说但凡人族沐浴龙血,并以鳞为甲便能战无不克。此将军勇猛,屠了一条小龙,扒皮抽筋掀鳞做了战衣,也真在龙血之中泡了三天三夜,后来他果然无人能敌。这故事流传下来,不少人族效仿,一段时间内,龙人混战,伤亡惨重。又说,这故事传着传着,不知怎么变了色彩。说一条白龙爱上了人族,但这个人族要上战场作战,白龙在云端哀嚎了整日之后,自己掰断了龙角,挖了全身之鳞给那个人做了战铠。之后白龙失血死于海底。受了龙甲的人族毕竟刀枪不入,自然战功赫赫,后来封了将军,娶妻生子过了幸福美满的一生。诸如此类的故事,师父兴致勃勃的讲了半途。敖丙问他“就没有龙族和人族幸福的故事吗?”申公豹竟然笑出声来:“傻,傻徒儿,你想什、什么呐,那,那可是人族啊。人族,族,这种生物,连自己的同族都,都尚且可杀、可食,更何,何况他族。”

路的后半途,申公豹讲了龙族的家族往事。敖丙从父亲的口中听了个大概,又在师父的叙述中巩固了一遍。无论是父王的话语,亦或是申公豹的观点,话题总是绕不开“被利用”、“被欺骗”。父王这么多年可能也渐渐想明白了,所谓的天官之职,终究是一种幻梦,一个幌子。人族家中养的一条看门狗,说不定都比龙族的族人们自由。龙宫底下,那流着炽热岩浆的地狱中,日日夜夜传来的不仅只有打斗声、呻吟声,应当、必然还有讥讽、还有耻笑。笑这龙王的天真愚蠢,笑痴心妄想,笑不自量力。敖丙想自己在世三年,似乎没得多少喜乐,几乎全和枯燥与苦涩相伴了。倒是偷溜上海滩与哪吒作伴那几天,仿佛是从悲剧的旋律中偷偷取出几个音符,硬是配成一段短小而愉快的间奏。听到族人的往事,敖丙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族人的怜悯,然而他又感到困惑、费解。等他和申公豹一同到了陈塘关附近的山崖上,他忍不住问自己的师父:“既然父王和族人受到了天庭的欺骗,又为何还是想要我成仙?就算我成了仙,又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还是落得和父王一样的结局。就像师父说的,那些长久替天庭洞察下届万物的千里眼、顺风耳,又或者是托举天庭使其不至崩落的巨力之神,哪个不有是真的位列仙班,他们也皆和父王一样有官职。然,他们与地上之走兽飞禽,到底孰更自由恣意?”

申公豹眯眼瞅敖丙,面上无表情,眼里却有种兽类的凶狠,似敖丙哪句话不经意戳中了他的脊梁,他终于感觉到疼。

敖丙等了半晌,却没等到师父说话。他心里隐约明白,这个问题一心求道希望得道成仙的师父也许根本没想过。

他们站立的山崖,是个被风雨锻造出来的断面,站在边沿,感觉横风猎猎。申公豹好一会才装作云淡风轻、仙风道骨模样从敖丙身上收回视线,他目视着远处啸聚澎湃的云流,从齿缝间挤出字来:“好,好好想想你的族人。少,少想些,没,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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