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河流

“只是在记述百孔千创的个人主张”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往往是那些善良的愿望,把人类带入了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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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鳞为甲(8-9)

08

哪吒的宴会,敖丙并未入席。李宅的红绸在阴风中猎猎地飞,孤单的喜乐听起来和哀乐无异,在乐曲声中敖丙也能看见哪吒作为今日的主角出席。太乙真人至少表面上欢欢喜喜地送上了混天绫和风火轮,哪吒的父母脸上挤出大人间常见的微笑。而不远处的宾客,满座皆为寂然,偶有一两个心宽胆大的拿起桌上的水果啪嚓啪嚓地吃。但等待李靖夫妇和太乙真人的却只有哪吒满腔的怒火。他们长期的“谎言”被毫不留情的揭穿,哪吒口中念出咒语,挣脱乾坤圈的束缚,踏上风火轮、拿起火尖枪,并把枪头指向父母只是一刹那的事,这场面突然铺张出来实在让人措手不及。风火轮轮下的烈焰像哪吒胸腔里的怒火一样溅射地老远,四周升腾起灼热的烟,乡亲们本来呆坐在板凳上操着一张木讷的脸,此刻倒是一个个面上精彩纷呈地尖叫着向四处散去。

远方的乌云却越来越近,沉闷的雷声笼罩在这个本来不大的小镇,蜿蜒的霹雳划过云幕,甚至能照亮李宅屋顶上透亮的瓦片。

“哪吒他……他怎么了?”敖丙诧异不已。敖丙虽然和哪吒相处的时间不算多,但他内心总是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和哪吒是一个命运的共同体,他们彼此为对方的背面,在看起来完全不同实际上异曲同工的道路上呼吸与行走。因此,他感到自己能懂哪吒。虽然哪吒很少和敖丙说起自己的父母,他挂在嘴上的“爹爹不苟言笑”、“阿娘老是忙着捉妖”、“全家看我跟看怪物一样”听起来都是抱怨,可却又总带着一丝被父母疼爱的孩子才有的恼怒。敖丙知道哪吒的娘亲在外捉妖虽然疲惫,但回家却总要打起精神陪哪吒玩闹,他也见过李氏夫妻坐在宅外相拥垂泪。他某几个瞬间,甚至都觉得哪吒那句“我得回去了,最近家里管得严”会刺伤他,他从未真正地感受过类似于人族父母这般可以说是“没有理由可讲”的温情。他想或许因为他是一条龙,百鳞之长,他们祖祖辈辈,活在冰冷的海域。身流冷血。

申公豹对这生日宴会上局势的突变豪不意外,他摆出那副一贯的装腔作势的悠哉,慢悠悠地开始欣赏自己的手指。

“师父!”敖丙拔高了声音。

申公豹不慌不忙,也不和敖丙解释,他看天色看山下李宅的一团混乱,享受这成功即将降临前喜悦的前韵。当他发现敖丙眼神激烈地望着他,他才把手掌一翻:“现、现实、实,就是,这,这么伤,伤人,我又有什么,么办法。”

“我要去救他。”敖丙说。

“救,救,救谁?”申公豹结巴了半天,敖丙却早就如同一道闪电一样炸向李家的宅邸。


不再控制力量的哪吒让敖丙感到激烈和压迫,他法力属水系,又常年待在深海,只觉得这烈焰冲着他的面颊,让他感到窒息。同时,失去理智,以全力对他刀枪相向的哪吒也让他感到痛心。他冲哪吒喊了几句,发现哪吒根本没有听进去,无论是这法力带来的怒火,亦或是敖丙能感到的哪吒心里的怒火,把一切的声音都挡在了哪吒的身外。

远处的雷已然越来越近,这沉闷的鼓声,如同敲在敖丙骨骼身上一样地响。

释放了全力的哪吒面对太乙真人、敖丙和李家夫妇的围攻,终于显露出了一抹颓势。趁此机会,太乙真人猛地把乾坤圈再一次套在了哪吒的脖子上。全身如披挂烈焰的哪吒在烟尘中疯狂的摇摆,血色的混天绫随着他的晃动而在空中扭曲,火尖枪与风火轮同时向外炸开狂躁的火星。挣扎到了最后,哪吒气喘吁吁地变回孩童模样,他手指全抓在那金圈之上,指尖因为用力隐约渗出了血迹。

哪吒一边大口吸气,一边用自己的眼睛看了对面。他对面立着师父太乙真人,敖丙,也站着他的父母。

敖丙从没有见过哪吒这样的眼神,他也见过哪吒被其他人族殴打,被误会,被家人关起来,他见过哪吒失望的眼神,见过他的愤怒、委屈和悲哀。他没见过哪吒的眼睛中,先是透露出恨,继而又静静地流出一股绝望。

想笑就笑、想搞破坏就搞破坏,想骂人就骂人的哪吒,现在是沉默的。他无声地看,无声地背过身去,猛地踩上了风火轮。

哪吒像一条即将坠亡的火星一样蹿了出去。

李夫人跪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李靖虽然面色沉郁,但依旧抱住了自己的妻子。即使这样,李靖依然不忘镇定自己的神色对敖丙说一声“谢谢”。

“没什么。”敖丙回答他们,他的喉咙发干,声音发哑。在呼啸的阴风中,他作揖告退,没走几步路,突然发现自己脸上居然是湿的。这到底是冰霜法力被溶解,还是汗水、泪水,敖丙自己也分辨不清。他只是感到,在刚才的鏖战里,哪吒有一把无影无形的枪,刺穿了他的胸膛,而现在,那柄枪还刺在那里。但他握不住无形。

敖丙走到了李家的后院,原本看守着哪吒屋子的结界兽已经撤开了。敖丙一路走进哪吒的屋子,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外面的天色已经黑地像夜晚一样,只有闪电的光能照亮这间不大、混乱却透着股“家”的舒适的屋子。迎面的房梁上挂着几个风筝,其中一只风筝面相当精致,像市集里的工艺人的手艺,另外几只面上就丑地多了,整只风筝看起来也并不匀称,最歪斜的一只风筝上画着三个黑乎乎的东西。敖丙用了法术贴近了看,才模糊辨认出那是三个人,两个大人,一个孩童。

敖丙右手轻轻捂着胸口,又在房间中转了一圈,桌子上、地上、窗台上散落着不少的玩具。这些玩具看起来都有些时日的,那些木头、皮革在暗处散发着一种时光的气息。敖丙想起哪吒送自己的礼物,几乎每一个都很新,想来哪吒应该是把新的玩具都给了自己。好不容易遇见玩伴的那种欣喜,敖丙能够理解,他在理解的时候也同时感到那一枪在他的胸腔中,捅地更深了。

他只是看起来没有流血罢了。


09

黑暗的房间中,敖丙坐在哪吒的床榻上。门外、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呼啸,门口的道路空荡荡的,有一盏被吹掉的红灯笼咕噜噜地随风滚过。敖丙在心中慢慢有了一股决意……敖丙想自己有意识开始,似乎很少有什么事情是自己真正想做的。就算有,它们也看起来无关痛痒无足轻重可有可无。这些想都只是“想”而以,称不上是什么选择、决断。他不做决断。他从小就被告知自己是灵珠转世,又被父王要求要好好习武,龙生在世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你是族人的希望”。如果是希望的话——敖丙望出窗外,天空已经全黑了,看不到一丝太阳的光亮,那种暗度,甚至远甚于有月亮的夜晚——如果是全族人的希望的话,那为什么大家却又要我把角磨去?我为什么不能作为一条真正的龙活着呢?

一道闪电犹如一条暴怒的银龙一样直霹向屋外的地面,滚落到远处的灯笼“呼”地一声起了火,电光、火光照亮也染红了敖丙的眼睛。“走水了!走水了!”远处响起李宅杂役们的呼喊声,因为太远,他听不真切。敖丙从床榻上站起来,感觉一种沉重的东西从自己的身上褪去,他没走几步,就听见一声轻响,似有什么蝶翼般的东西落在了地上。

地上有一件薄薄的甲。通体晶莹,甲面上流无限的光。

敖丙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这件万龙之鳞居然自行从他的身体上脱落了下来。他将鳞甲从地上拿起,真正感受到这件世间只有一件的龙铠薄若蝉翼,轻如鸿羽,他感受到这件衣服在接纳他,并因此在此刻也在排斥他。

敖丙垂下眼帘,他告诉自己,自己是一条雄性,可不能再哭了。“对不起。”他对着龙鳞甲轻声的说。之后他便把这如流动着的一般的甲衣握在手中,飞奔出门。

在他寻找太乙真人的当口,说那时迟那时快,漆黑的天边突然闪耀出烈日日出般的红光,之后像从黑夜中生出了一团太阳。那太阳由远至近,越来越近,速度快地惊人,它坠向了李宅,落地时砸地地面凹进去一个小洞,细石乱飞,烟尘四起。在烟尘和火焰中,敖丙听到一声拔高的男孩的声音:“爹爹!!!!”

哪吒从那坠落的太阳的中心冲了出来,敖丙看去,哪吒满脸都是眼泪,衣服的领口也被泪湿了一片。李氏夫妻就站在不远处,还不等他们喜悦,两人便被混天绫给死死地绑住了。

“吒儿!”李夫人眼睛肿的像个核桃,唤了哪吒一声。

哪吒一脸鼻涕眼泪地走过去,也不擦,他一脸狼狈的样子,眼里却有股赴死的光。“我都知道了。”哪吒说着,从李靖的衣兜里把一张符咒抽了出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这雷要劈死我,就让它来。我不要爹爹替我。”

先前面对各种灾祸、患难都面不改色,性情坚毅的李靖,这一次面对自己的“诡计”被儿子戳穿,终于面如白纸,血色从那张稳健而刚毅的脸庞上褪去,只留下了所有事情给予这个男人的疲惫和颓丧。

“吒儿。”李靖说到,他声音既轻又温柔,然而那个声音在颤抖。“听爹的,把符咒放回来。”

哪吒一双流着泪的眼睛里烧着火焰:“不!”

哪吒在李氏夫妻面前跪了下来:“爹,娘,受吒儿一拜。”


这一切的发生,对于敖丙来说近在咫尺。人族的悲哀、哭泣与坚决的气味,在这风雨欲来的空气中飘荡。太乙真人不知道是在哪个时候来的,他腆着自己的肚子,喃喃自语:“看吧。就跟他说,这不成吧。唉……”敖丙看了真人一眼,掀了自己的头巾,露出了洁白的额头和额上所剩无几的鳞角,毕恭毕敬地走了过去。

“上仙。”他说了一声。

太乙真人转过脸来,“啊”了一声:“你是那个龙族的小太子。偷了灵珠那个。”

敖丙有丝不好意思,一瞬间竟被这句话怼地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好在太乙真人继续道:“不过跟你也没啥关系,是我那师弟申公豹执念太深。怎么了?”

敖丙把手中的鳞甲呈到了太乙真人的面前。纵使是太乙真人这样的上仙,也对这件闪着鳞光的甲衣颇有些瞠目结舌。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这是我们龙族的万鳞甲,是族人托付与我的。如果……如果在下今天若遇到什么不测,能否劳烦上仙将甲衣还与我的族人。”

太乙真人一脸诧异:“你,你这娃娃是怎么回事?还是你们灵珠都这么麻烦啊?”

“我没法完成族人给我的使命。”敖丙轻声说话,语气很淡,他低着头,在太乙真人面前深深地鞠躬:“我只能把这甲衣和我的性命,还于他们。”

太乙真人没说话,敖丙的视线里只能看见他的拂尘尖,在空中轻轻的扫动,最后从上方传来太乙真人的一声叹息。

“有的时候我真不知道什么叫天命。你的,哪吒的,你们的这些决定它都看在眼里吗?”

敖丙没抬头,身子还是弓着,只是把甲衣两手捧起,伸到了太乙真人的面前。水流一样柔软却必不会断绝的衣物,被太乙真人轻轻接过了。

“谢过上仙!”敖丙说这句话时,身形已在几米之外。他追着不远处的哪吒而去。

低沉的天幕已经和方才不同了,蓄满了天雷的云层发出了白银色的光芒,把这一小块的天地照得如同永昼地狱般闪亮。敖丙很快就赶上了哪吒的脚步,在哪吒身边收整了身形,站定。

哪吒一回头看见是敖丙,已经一塌糊涂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你,你来干嘛啊?你有病啊?快点!离开我身边,越远越好!”

“你在等什么?”敖丙低头望了眼哪吒,觉得他满脸脏兮兮的实在有点惨。他化出一张小小的绢丝手帕,也不顾哪吒的讶异,沉默地帮哪吒擦了下脸。

哪吒把敖丙的手挡开了:“你他妈有病?还没明白吗?我要接天雷了,你赶快离我远点,免得那雷炸到你。”

敖丙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电闪雷鸣的云层之下,他竟然感觉到一种轻松,因此他显得比平时放松和悠哉多了:“没关系,我陪你一起等。”

哪吒简直怒发冲冠,都要翻起了白眼,他猛地推了敖丙一把:“滚!死一个就够了。跟你本来就没关系。”

“可能一两年前吧。我半夜偷听族人聊天。他们说,本来我们龙族是没有灵珠的。但是我师父申公豹和父王不知道从哪里真的弄来了一颗灵珠。小时候我就在想,那这颗珠子本来应该属于谁呢?”敖丙再一次走近了哪吒,他看见哪吒正咬着自己的嘴唇,泪水在哪吒的眼眶里打转。敖丙挤出一抹微笑,这一次用手指把眼泪从哪吒的脸上温柔地抹掉了:“对付水妖的时候,有个人族救了我一命。别的不说,这恩情我也总得还吧。你们人族很多书上都写,知恩图报、衔环结草。”

“没必要!不需要!你他妈的快点走啊!”

面对哪吒的怒吼,敖丙转而面向天空,话锋也跟着一转:“哪吒,你问过我,龙族是不是很擅长在天际翱翔。你看过龙族飞翔吗?”

“什么?”

“我……我想让你看看龙族是怎么在天空飞翔的!”

敖丙是一条年轻的青龙。他的龙体充满了流畅之线条,每一片青鳞都在电光中荡漾着水面般的波光,他的爪虽看起来不甚巨大凶狠,但锋利异常,吹毛断发。他看起来是如此的威风凛凛,全身都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亮,唯独受损的短角露出一种缺憾。

哪吒呆呆地望着敖丙化形,一时之间被这天地之间的灵物身上所带的生之美所威慑,竟忘记了言语。

这条青龙龙身一弓,猛然飞上了天际。一半银光一半墨色的天幕中,那条青龙随风舞动,其形肆意。

敖丙感受到风、雨露的气味,它们围绕在他的身侧,他也感觉到了闪电和雷鸣的气息,飞翔是他的本能,他根本不用学习。他的身子自然知道如何在这空中舞动摇摆,连世界都变得越发的清晰和透明,周身的一切如同化作了旋律一般融进了他的身躯里。

他感到……自由。

风吹拂过他的触须和鳞片,那股凉爽的风,他甚至忍不住想放声高歌。

也就在他知道自由感觉的一瞬间,他理解了“束缚”的含义。自由给敖丙的畅快只是很短暂的,接连而来的是,他想起了自己的族人,他懊恼、愧疚,想到族人们日日咬着铁链,日日攀附在石柱之上,风的声音、雨露的气味皆离他们远去。

但我已经做了决定,敖丙想,我最终也只能做到把自己还于他们。

风越来越凶狠,雨水和雷电一并在云中蠢蠢欲动。化为龙身之后,敖丙能感受到,天雷就在附近,它马上就要来了。敖丙从天空中落在了哪吒的身边,他用自己的躯体把哪吒圈在中心。

“哪吒。”敖丙说。敖丙说话的时候,哪吒还呆呆地张着自己的嘴,这让敖丙觉得有趣却不知为何又感到悲伤和痛心。对族人的内疚、分别的哀愁与坚定自己的决然同时在敖丙的胸膛里浮现,他感到眼眶和鼻腔都发酸,但说话的时候语气依旧稳定柔和:“哪吒,我有一件东西想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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