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河流

“只是在记述百孔千创的个人主张”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往往是那些善良的愿望,把人类带入了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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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lking to the Moon(中)

*没有撸出(下)反而撸出了个(中)……(苦笑)


08

即使拖欠了再多的文件没有签字,宇智波也觉得无法忍受了。他必须去再去拉面店坐坐才行。他特意选了拉面店将要关门的10点30分,掀了帘子走进了店铺内。没想到店里还坐着几个喝着啤酒吃着炸串的上班族,那位被叫做鸣人的年轻男店员就站在面前和他们谈笑风生。这一下扑面而来的市井画面,宇智波感觉自己像被人打了一拳。他愣了一下,竟感觉到了不是滋味。舌根发苦。

不过好在鸣人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存在。鸣人也愣了一下。宇智波发现鸣人看他的眼神总是比别人深那么一点,此刻显得有点朦胧,好像美梦初醒。

“……先,先生!”鸣人声调都似乎拔高了,他从桌子后面绕出来,左腿还磕到了旁边的椅子:“您怎么来了。”

宇智波先用无波的眼神看了几眼坐在鸣人面前的上班族。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似无形无味却总能被明眼人一眼看穿。那几个上班族的西装虽然在大体上还算整齐,却在细节处暴露出疏于打理,并且一看就是路面中低档价位男装店里批量生产的货色。领带全都松着,全部为暗色,几乎没有任何纹理,材质糟糕,属于上班和见一般客户都不会出错也绝不出彩的配置。宇智波甚至都懒得看他们放在脚边的公文包。一股幼稚而阴暗的优越感偷偷地爬上了宇智波的眉眼之间,他把视线收回来,装出有丝漫不经心的模样回答:“我不能来吗?”

鸣人的眼睛在灯光下发亮,蔚蓝的颜色让人想起夏天的海面,他笑起来的样子几乎和童年时期并无不同,坦率而进性,露出成排白花花的牙齿:“我还希望先生经常来!”

因为鸣人笑了,所以宇智波也有点想笑,像是一种不经思考的动物本能。因为身体喜欢,便这么做了。当然他并没有真正笑出来,他的脸上看起来还是没有任何波动的,如同美术馆里被人欣赏和品味的雕塑一样,有着仿佛永恒的静默表情:“不会打扰到你下班吗?”

“啊,其实最近我上晚班啦。早上帮店里送点餐。主要是晚上会在店里干活,老板最近在教我手艺,我半夜就在店里练习。”鸣人双手交叉在身前,低着头同宇智波说话,眼睛却死命往地上瞄,声音也不大,一句话说到最后几乎都要消失了。“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说起来,您还是第一个品尝我拉面的客人。”

宇智波发出了一个音节像是感叹,而后他便陷入一种温情的失语之中。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多话的人,近些年越发地少言寡语。在另一些场合,他的沉默会让在场的参与者感觉高深,从而诞生出敬畏。而现在其实他是想多说点什么的,哪怕是几个字也好。然而一股无法名状的,安静而温暖的柔情胶水一样紧紧地把他的双唇给黏上了。

鸣人也并不打破这沉默,他仅仅只是和上一次一样,麻利无声地给宇智波放好餐具和纸巾。

那一边,坐着的几位上班族看起来倒像是鸣人的“损友”,他们刚才就像是看电影看到精彩片段的观众一样凝神屏息,而现在却又像在路边围观打架还捧场叫好的路人一样嚷嚷起来:“哎呀,鸣人你真是!来了大老板就忘了我们几个穷朋友啊!”

“对啊,为什么不来服务服务我们呀?”

“我们也是客户,也需要一视同仁嘛!”

方才还在和宇智波轻声说话的鸣人这就回过头去,中气十足地回喊了一声:“吃你们的!”

几个神色略有些疲惫的上班族发出学校男学生们之间互相打闹嬉笑的声音,这声音与他们的年龄不合,却似乎把整个店内都照得更亮了些。

鸣人回过头来,尴尬地咳嗽一声,神色里还夹着些羞恼:“先生不好意思,那是我的几个朋友。”

一直想露出笑容却苦于一个笑容都露不出来的宇智波,却在此时,在唇边荡开了一丝冰冷却得体的微笑:“没什么。”

宇智波嘴上这么说,心里也这么告诉自己。没什么,都没什么,能有什么呢。

十三年过去了。十三年已经过去了。


宇智波最后并没有选择拉面,而是学着那几个上班族的样子点了几盘炸物小碟,之后要了一杯不兑水的加冰海波露(即highball)。鸣人刚进厨房准备,那几个在旁边看戏的上班族又继续不消停了起来:“先生,这位先生,你是怎么认识我们鸣人的啊?”

“先生,您看起来也是个体面人,怎么会来这样的拉面店呢?”

出于礼貌,宇智波还是对他们回以平静的关注。即使他此刻见到这几张随处可见的、属于刚下班的疲惫的男人的脸,感到一股细而尖锐的怒意,他依旧记住自己从小到大,被训练到了身体深处的东西——要体面。就算这体面是要向内收回去的,但依旧是一种不动神色的体面。

宇智波把手轻轻地搭在桌子的边沿上,口吻既不轻佻也不谦卑,更没有恼怒、鄙视之类的情绪,只是像谈论一块路边的石头一样,似乎有那么些无趣:“食物本身可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吧?”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如古琴拨了一下弦之后,荡出了隐约的余音。

等到这周围的沉默到达了一个顶点之后,宇智波又状若漫不经心地继续陈诉:“只是晚上雨下的太大,我想要躲雨。就到了店里。鸣人他很热情的接待了我。”

“就这样?”穿深灰色西装的男人问。

“只是这样。”

听到宇智波的回答之后,几个男人都收起好奇的眼神,显出一种比方才更浓一层的百无聊赖来。有时男人的八卦之心比女人们更盛,但让他们失望也十分简单,他们几个再一次吃起炸串、端起酒杯,嘴里讨论着“鸣人这家伙平时捡一些阿猫阿狗也就算了”“现在怎么连贵族公子哥也捡来”云云。话题在鸣人身上没打转多久,最后转到了女偶像、公司同事和说上司坏话等事情上去。

没一会鸣人也从后方的厨房里出来了,不知为何,宇智波感到鸣人见到他,看似总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羞怯之感。鸣人大多不会正面地看自己,偶尔目光接触,眼神也会很快的避开,通常那眼神是延伸到地板上的。宇智波对鸣人这样的闪躲觉得有些好玩更多觉得是郁闷。记忆里的鸣人是个直球选手,就算一开始打好主义要拐几个弯来说话,通常拐到第二个弯的时候,鸣人已经憋得慌,根本无法忍耐了。

鸣人低着头给宇智波上菜。炸物小碟和加了冰的海波露,应该是出自鸣人的手,一眼看去和宇智波常去的和食料理亭那些名厨的手艺还是有明显的区别。

但是那是不一样的。

“冰块是手工切的吧?”宇智波先是喝了一口酒,他垂眼看,便能看见坐镇酒中的冰块并没有机械切割后的僵硬与规整。

从一开始见面就显得十分拘谨的鸣人,已经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了一般红了耳朵:“啊……确实,没切的太好……”不过,没过一会,他就继续红着自己的耳朵自我营销到:“但是海波露的配比,我是很有自信的!先生,您喝一口就会明白了吧!”

宇智波那一刹那,有点坏心眼地想说一句“比我常去的居酒屋里的海波露来说,真的是差了远了啊”。但是他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对自己认知积极又充满自信的鸣人在他的记忆里十分熟悉,他感觉到一股甚至可以形容为滚烫的亲切感。

“嗯……勉强算是不坏吧。”宇智波在鸣人的注视之下又喝了一口,喝完之后,便抬眼看鸣人。这姿势他平时不怎么使用,偶尔有人看到这样的宇智波,说他眼神充满挑衅的有之,说他那样看人显得性感的也有之,另有一些人,可能是喝高了,硬是要说从下往上挑眉看人的宇智波十分妩媚。

鸣人明显愣了一下。

宇智波只是不动声色地又流去一个缓慢的眼神。到底妩媚于否,他自己也并不知道。

鸣人把目光扎到地上去了,手指紧捏住身前的餐盘:“我最近,有自己在练一些调酒的技术,如果先生有需要的话,可以经常来……”

“都有什么酒呢?”

“金汤力、自由古巴那类的,如果先生喜欢海波露系列的话,最近就刚好……”鸣人的视线瞥向了远处,远处只有一些空着的桌椅,他另一边手伸到了脑袋后面,不安分地抓着自己的发尾。

而后宇智波想起了童年的夏天。


金汤力酒的滋味十分清爽,宇智波第一次喝到这种酒是在伦敦的West End,女王剧院——享誉世界的歌剧悲惨世界的演出地。演出开始前,父亲花了几英镑在门口的酒水摊买了杯现调的金汤力。父亲对宇智波说,男人没有一个是不喝酒的,便让宇智波也试了一口。酒水虽然度数不低,却非常爽口,他感到那是夏天的味道。

冰、薄荷以及柠檬的味道。

这也是十一岁的宇智波在家里招待鸣人的那杯水的味道。那时鸣人拘谨地坐在对于整个空间来说过于巨大的沙发上,略有些不安地晃荡着自己的腿。宇智波在厨房里切新鲜的青柠檬,差一些切掉了自己的手指,他也有着不安,这种不安背后是他自己都不能形容的恐惧。

他的家,是一个完全被母亲笼罩的空间。即使母亲已经出门了,她的声音、气味仿佛无孔不入又如影随形。一种阴暗的东西,藏在每一块地砖之下,会在任何一个松懈的时刻,从缝隙间闯出。

宇智波从冰箱里翻出冰块,把它凿碎,之后去阳台采摘了新鲜的薄荷叶。母亲这段时间喜欢上了园艺,把家里的阳台做成了一个小小的园艺埔,平日种植薄荷、罗勒叶、香草等香料用途的植物。本来这应该是一个让宇智波松一口的良好变化,然而就在几天前的晚上,宇智波因为太热而醒来的时候,发现一个黑影站在黑暗中。

他盖着一层薄被,全身冷汗直流,却没发出一点声音。甚至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让自己感觉起来像是随着了。过了会,他听见了那个黑影再说话,他从微眯着的视线里终于辨认了出来,在那站着的是自己的母亲。

母亲一样的黑影说:“最近家里的肥料,去哪里了呢。”

母亲的嗓音犹如午夜的竖琴声,悦耳到让宇智波都感到不寒而栗。母亲就站着,宇智波就装着还在睡觉,他的脑子里思索着自己前些日子,去学校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了一把美工刀,就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又过了会,母亲出去了,宇智波全身大汗淋漓,几乎是瘫在自己的床上的。他必须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敢深深喘几口气。

不知道该带着何种心情,宇智波还是把那杯柠檬水递给了鸣人。鸣人渴地厉害,仰头就喝了大半。他就看着那几片碧绿色的薄荷叶,浮在水面上。

“夏天果然还是要喝冰水啊!”鸣人几乎是以一种舒爽到了叹息的口气说这句话的。

宇智波看了鸣人一眼,并没有说话。应该说,从鸣人走进这个屋子开始,他就陷入一种轻微的混乱。仿佛某种宝贵的东西,受到胁迫,最终落入了某个不洁的漩涡之中,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见宇智波没说话,记起自己还在和宇智波吵架的鸣人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愉快的表情也渐渐褪去了:“这么不情愿我来你家玩哦!”

宇智波以一种复杂的眼神注视着鸣人,口吻倒是没有什么波澜:“喝完水,就赶快回你自己家去吧。”

“既然不喜欢的话!不要邀请我来你家不就好了!”鸣人身子都绷直了,看起来都要从沙发上跳起来了。眼神火辣辣地瞪过来,在那火辣辣的背后好像还藏着另外一些情绪。他咬着自己的牙齿,看起来,比起愤怒好像更多是委屈。

宇智波看着对方,鸣人虽然有活力,但体型却比同龄人要消瘦,个头也显得偏矮。如果不被那活力四射的外表所欺骗,看到的是一张不被父母认真照顾,全靠自己打点生活的孩子真实的脸。宇智波想到自己,其实目前的境遇似乎也和鸣人差不多,很难说没有父亲照顾母亲日渐疯癫更惨一点,还是天天都见不到父母更惨一些。只是宇智波想起自己的事,显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冷漠,但有的时候,他仅仅只是看着鸣人,却感觉到一股从内心不知哪个角落渗透出来的痛楚和无奈。

宇智波,竟然对着鸣人,叹了一口气。他叹气的样子,已经像一个走上社会的大人。

鸣人更生气了。他打开自己塞满书和作业显得乱七八糟的书包,从最底下那层翻出一个录影带。录影带在当时还是个新鲜玩意,没几个家庭能有,这种高科技可擦写的录影带,鸣人家里也只有一盘而已。“我连错过魔神英雄传boss站都没舍得录!就是因为里面有阿部川的角色专题!你爱看不看!气死我算了!”鸣人终于是从沙发上站起来了,看起来想走,没想到抄起桌面上的柠檬水一口喝干了,看起来像是挑衅又像是泄愤似的把杯子里的冰块“啪嚓啪嚓”嚼地干干净净。他放下玻璃杯,中气十足地喊一声:“谢谢招待!”

鸣人吧嗒吧嗒地走到玄关,走出玄关,关上门的声音并不大。宇智波坐在一边,感觉那一声是关在自己的脸上。

过了好几天,宇智波班上的老师落下了些课时进度,放学都把学生留下来补半节课。宇智波回家晚了,一整周都没在家门口遇到过鸣人。有几次他路过鸣人的家门,在门口站了片刻,最后却还是走了。

有一天晚上,母亲盛装出门,整个走廊充斥着母亲的花香调的香水味。母亲虽然经常笑,却很少真的如此开心。她告诉宇智波今天晚上她可能不回来了,要宇智波自己关好门窗水电再睡觉。宇智波毕恭毕敬地送走了母亲,之后他心一动,带着鸣人那盘录像带就溜出了门去。

社区角落有一家租赁录像带的店,也会给客人提供非常小的隔间看录像带。当然大人们彼此之间都心照不宣这家店到底租地最好的是什么录像带。宇智波掀帘子走进去的时候,差点没被扑面而来的烟味熏晕过去。老板是个黑瘦的中年男人,戴一个歪了脚的黑框眼镜,坐在只能挤进一个人的收银台背后吞云吐雾。宇智波无感于这家店昏暗的灯光以及满墙壁姿势诱惑的女人海报。

老板从眼镜背后,似看似瞥地飞过来一眼:“多大了。”

宇智波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5000元面额的钞票。他一根手指押在钞票上,用眼神缓慢地看几乎是蜷缩在角落里的老板。

老板脸上挤出一丝笑,笑容消失地很快,却能看见他被烟熏黄的牙。他咬着烟的嘴朝里面一个布帘挡着通道一斜,示意佐助走进去。

店里供隔间之间通行的走道非常黑暗,头顶挂几个因损坏而忽明忽灭的灯泡,左右两侧联排并列着逼仄的隔间,隔间前有看起来油腻的帘布,走道里深处似吹来冷风,风中有潮湿而腐败的气味。宇智波竟没有感到任何的慌张,打从他走近这个黑暗的走廊。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件空着的隔间。此刻即使他掀开帘子,看到满墙壁近乎半裸的女性海报,似乎也没有受到任何的冲击。他老道似一个经常混迹于此的大人,本身与这种颓唐之感隐约有丝呼应。


09

与日向家大小姐的相亲进行地还算顺利。对方是名门望族,见面的时候虽然天气很热,她依然穿了一件素色的和服,并没有穿短袖的洋装,半长的黑发上束着一支简约的出目金鱼发簪,手中提着浅紫色绣花手包。一辆加长的豪华轿车把她送来。两个人在俱乐部性质的高级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用餐,席间宇智波让她点个菜,她低着头羞涩地表示,听宇智波安排就行。他们边吃边低声聊天,气氛虽然说不上冰冷尴尬,也绝称不上热络,只是一切很“适合”,一种属于上流人士之间的适合,既体面又矜持。宇智波了解到,日向家的大小姐刚从美国的一所滕校毕业回过,但她做派却依然低调、温柔,颇有大和抚子的风范。宇智波知道如果父亲和继母看到应该会对这个女性非常满意,她很适合成为夫人——名门之后,学历漂亮,性格温婉,长相也清纯可人,识不识得大体并不是那么有所谓的事情,乖巧听话就行。无论外面发生什么,无论心里发生什么,能在明面上说一句“我永远都会相信我的丈夫”“我们宇智波家是不会有这种事的”。用餐完毕之后,宇智波把日向小姐送上车,两人客客气气地留了彼此的联系方式之后彬彬有礼地告别。

等那辆加长的豪车开出去很远,宇智波才慢慢地把自己系着的领带微微拉开一些。

夏天的夜晚十分闷热,此起彼伏的蝉叫,让人喘不上气,天空却看起来神清气爽般地透彻,月亮明亮硕大到骇人的程度,光芒四射,以为是烧着冷淡火焰的太阳,周围的群星都因此变得黯淡。宇智波把外套西装脱掉,随意地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沿着河岸行走,不时有行人与他错身而过,他们大多身着随意的夏日便服、裙子,很偶尔才有几个下班的工薪族和宇智波一样把西装外套脱去,因为走路而热湿了白衬衫。宇智波用余光看了他们一眼。

即使他自认为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宇智波一些时候会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动,要说在思索什么,却并没有。最多脑子里会冒出些问题,他自问,却常常并不自答。更多时候,他感到一种情绪,这种情绪抓住他,渐渐地支配了他的身体,把他“流放”到了铺满了夜的马路上。今天他顺着河流行走,脑子中的问题是“人生像什么”?这么艺术、抽象的疑问并不太像他经常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但他也没有犹豫太久,回答了他自己。

他觉得人生就像夏天。闷热、漫长、枯燥、好似分分秒秒都要因为炎热而窒息,然而身子在流汗中日渐麻木,之后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他并不是什么故事的主角,宇智波想,人生虽然有些波折,站在整个长度上看,也并不算什么惊涛骇浪。他看他自己,更多时候像看另一个客体。有一种几乎带着残酷的冷然。

宇智波任脑海里各种念头飘来散去,他又想起刚回父亲家不久,父亲送他去最好的私立学校,问他长大以后想做什么职业。他反问父亲,父亲希望他做什么。父亲表情似有点欣慰地对他说,希望他继承家业。宇智波从善如流,没有任何反抗,对父亲的愿望欣然接受。念书一开始,他有些跟不上班里的进度,但到了第二个学期,他便一骑绝尘名列前茅了。他虽然寡言少语,但在行为上算得上是极为乖巧,因此家里人对他喜欢晚上在庭院里呆呆看着月亮的“怪癖”也多有纵容,觉得那是孩子的一些小习惯,等长大便会渐渐好了。也确实如家里人所料,随着年龄长大,宇智波学成毕业接管父亲的家业,一两个月也不会看几次月亮了。

思绪蔓延到这里,宇智波自己把它打断了。他补偿似地抬头望了眼夜空,硕大的月亮不仅不美,可以说是一种光辉的暴力。银白色的光亮,被毫不客气地挥霍,甚至感到远处的群山都被它照地发亮。宇智波被这样的光辉刺地微微眯起了眼来。

就在这时,有一个鲜亮而充满活力的声音叫住了宇智波:“先生!”

仅仅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宇智波感觉到内心一股分叉闪电般同时闪现的喜悦和忧虑。他想立刻回身,身子却又带着一种别扭的不情不愿,最后他只能面无表情地回过脸去。

但是扑入眼帘的画面,宇智波不怎么喜欢。在拉面店旁边的昏暗的小巷子里,鸣人和上次店里的那几个工薪族西装男毫无形象地蹲在一起吃炸串。虽然巷子的灯不亮,宇智波依旧能看到鸣人眼睛里荡开了一圈光。鸣人大口地把剩下的一个炸肉塞进嘴里,囫囵吞下,手指蹭在暗红色的围裙上,之后就三步并做两步几乎是一路小跑到自己面前。

在这闷热的夏夜,鸣人的脸上覆着层密而细小的汗,他额前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着脑门,显出了他金色的眉毛。宇智波只是轻轻地用手指,把鸣人额头前的几缕头发拨开了些。他只是低着视线做这件事情,周围的蝉鸣,来往的人群,盛大的月光都被他专注地遗忘了。他注视着自己的手指,略过鸣人湿乎乎的金发,又把它们拨弄到稍远一些的地方,他的指尖、前指腹贴着鸣人额头的皮肤,能鲜明地感受到皮肤的油脂、弹性、延展。而后他慢慢把视线从手指和头发上移开,发现鸣人在注视他,湛蓝的眼睛,夏日的天空一样的高远而清澈到让人想到极限却又让人觉得那天幕永远没有极限。

除了压抑住满心的羞涩回望这样的蓝色,已经脑中一片空白的宇智波也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才好。

“先生……”鸣人先是咳嗽了一声,而后“败下阵”地移开了自己直视的视线:“您有一段时间没来了。”

宇智波确定自己是把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听懂了,却又觉得正是因为听懂了,有很多部分丢失在了听懂之外。

“啊……”发出一个感叹,宇智波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

鸣人的手指正绞着围裙,另一边手指不住地摸着自己的鼻尖:“最近我又练习了一些酒,还想着先生什么时候来,可以试一试。”

无论是绞着围裙的手指还是抚摸鼻尖的手指,都太过于可爱,可爱得过头了。宇智波的注意力全被手指和鸣人说话的嘴唇吸引过去。一片空白的大脑操纵着无措的嘴,毫不犹豫地说出了每个男人一辈子都会说几次的谎言:“最近工作很忙。晚上加班到很迟。”他自己当然知道,最近他常忙碌于和各个家族的小姐们见面以及参加父亲朋友们举办的酒会。什么样的酒他都能喝的到,日本的酒、西洋的酒、中国产的酒。酒会上来往的名流穿戴用度也全然不是这条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可以媲美。更遑论以如此随便的姿态蹲在小巷子里吃炸串这种行为了。

“先生还真是辛苦啊。”鸣人抬起脸来,虽然脸上似乎还有一丝拘谨,但是眼神却非常坦荡:“如果先生喜欢也可以叫我们家的外卖……啊,不知道先生用不用外卖软件。如果没有的话,可以下载一个,很方便哟。”他说着便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

宇智波冲那个手机桌面瞥一眼,这一眼不够他看清满桌面花花绿绿的软件图标,却能够让他注意到背景屏幕上是一个男人的海报。这张电子海报看起来过时依旧,匹配不了现代智能机的像素,显得有一些模模糊糊。然而宇智波还是很快地辨认出了海报上的男人到底是谁——阿部川。宇智波忍不住,又偷偷地瞥了一眼鸣人,对手正在认真地找寻软件没有注意到宇智波的视线。

宇智波在自己的背后捏紧了手指,不动神色地调整自己的呼吸,那句“你也喜欢阿部川吗”的问询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

“找到了!就是这个!”鸣人把自己的手机翻转过来,上面是打开的外卖软件页面。“我们家在这个软件上是超级好评,推荐店铺,先生可以把我们店收藏起来。”

被宇智波咬在牙齿里的话语,无声无息地再一次被吞了回去。他望着鸣人热情地给自己推荐的样子,露出一个看不太出来的笑容:“我回去看看。”

或许是因为宇智波这句话的声音很轻,还显得有点温柔,字句里有种委婉,鸣人似乎想到什么,一下子又不好意思起来:“咳咳,我,我也不是在推销自家店啦。就是这个软件上面有我们家的外卖电话,先生您打电话过来找我,跟我说想吃什么,或者你没有想吃的,就可以问问我今天在做什么。先生不嫌弃的话,我可以给您送过去的。”鸣人的两只手指都交叉起来,握着,像握着束空气花一样:“多晚都行,我最近都在店里睡。”

宇智波的心里徒然感觉到一股近似不是滋味的甜蜜。他想到鸣人对自己的“殷勤”估摸是因为从自己身上看到了那名十分想见的“友人”的幻影。这样太超过的热情,让宇智波感到害怕,感到晕眩,他甚至感到嫉妒。他想问问鸣人到底从他身上看见了谁,又想问问,你那个友人怎么样了呢。他最想问鸣人的还是:那家伙是叫佐助吗?

但他最终也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非常淡的寂寞:“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10

“您觉得阿部川在看到月亮的使女变成银光之后,心里会想什么呢?”

早年的家用录像带,录影质量低下,画面颜色诡异并且有雪花斑。屏幕里的节目女主持,正脸上就贴着一大块斑,显得有丝诡谲。倒是坐在一边接受采访的阿部川扮演者宫城神清气爽地避开了所有的斑点。宫城是个长相颇具东方色彩,俊美却又不显得过分阴柔的年轻男演员。长眼星眸,不笑的时候冷峻,笑起来的时候格外温柔,演员这样的外表加上角色外冷内热,坚毅自律的性格,阿部川这个人物虏获了一票少女的芳心。

宫城虽然年轻,但演技惊艳,同时在接受采访时也有着一种年轻演员所没有的沉稳:“我自己看到剧本的时候,觉得无论是男主角还是女主角,都是‘神’,但是川,却是个凡人。川做了一个很不平凡的决定,就是眷恋一个女神,默默地守护一个女神。川对女神会离开这件事情,其实是有心里准备的。”

“您在表演那场女主角化作光飞离的戏份的时候,没有流泪,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吗?”

屏幕上的画面微微地弯折了起来,宫城露出了一个苦笑:“阿部川是一个只会在心里流泪的男人。”

宇智波按动遥控,把画面停在了这里。隔壁的房间传来烟草的味道,只要把自己带来的劣质耳机摘掉,就能听见空气中隐约重叠在一起的“呻吟”,分辨不出是是因为哪个房间公放录影带传出的声音。混沌而恶劣的空气让宇智波头疼,他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骨。

画面再一次开始动了,女主持正脸上的那块光斑总算消失,在镜头圈展现出自己妩媚的容貌:“我们收到很多女性观众的来信,说特别希望最后女主角可以和阿部川在一起。觉得阿部川是真正爱女主角,会真心守护她的那个人,宫城先生觉得阿部川这个角色对待自己的爱情是怎么样的呢?”

“我只能说这一方面我和这个角色的性格相差非常多。川是一个非常被动的男人,而且在感情上真的很笨拙。我一开始看到剧本里面,他对着月亮说话的情节,真的特别不可思议。我心想‘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么含蓄的男人呢’‘这样的男人也算是男人吗?喜欢就要主动出击嘛!太被动了。’这样子的。可以说我心里面好好地把川这个家伙骂了一顿。”

女主持也跟着笑起来:“看起来您这部分演得很不甘愿呐。”

“倒也不是不甘愿,应该说,把川真的当做自己的半身来看待,才会这样心急。有一天,我真的忍不住了去找编剧。我和编剧先生说,‘北川先生,阿部川这样天天跟傻子一样对月亮说话真的会有用吗?女主角是真的能听到吗?’结果编剧先生根说我,月亮的使女是真的可以听到。我那时有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后来,但真的开始出演这部片之后,不知怎么的,我竟然也有点理解了川的心情。在我心里其实川很早就发现了,男女主角是彼此喜欢的。他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也不会真的去插足,所以他就对月亮倾诉,这点其实他心里是半信半疑的,川是一个谨慎多疑的人,他很大程度上不相信和月亮说话女主能够听见,但是另一方面,抛开所有理性的成份,感性的那个部分,川还是期待着,有一天女主能够发现自己的心意,喜欢上自己。”讲到这里,宫城又再次露出一个苦笑:“哎,这个角色真的有点太苦了。”

“但是苦涩,不正是阿部川迷人的地方吗?”

这一次,宇智波是直接把视频给关闭了。电视屏幕先是黑暗下来,而后整个屏幕闪着白花花的光点。他一个人抱着双膝,在黑暗中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而后他从垫子上起来,沉默地走过通道走廊,老板还坐在那个地方吞云吐雾,瞥了宇智波一眼,尔后冷漠地把目光转回到自己桌前的小电视上去。

宇智波离开了录像店,漫步在夏夜的街上,一条灯光不怎么明亮的街道,路边的商贩大多也已经关门了。红火的是更远处的居酒屋,门口甚至摆了一排木头板凳,几个上班族扯了领带,坐着等。宇智波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只是看着宇智波,并没有任何人出声询问。他在街市游荡了半天,总于是找到一家洋果子店。彼时西洋甜点并不如今日般流行,店也显得破漏,但宇智波逛了半天就看到了一家买小食的店,他进去买了几个碱水芝士点心,用塑料袋包了。他又一路慢慢逛回去,慢慢爬上楼梯,月光清幽,撒在不远处鸣人家门的门把上。

宇智波在鸣人家门口站了半晌,把那袋点心挂在了门把上。之后他犹豫了会,在门上敲了敲,三轻一重,也不等鸣人家的扇门打开,便立刻开了自己的家门躲进了玄关里。但他躲进家里之后也没走远,就站在门口屏息凝着外面的响动。没多一会,隔壁传来开门的声音,接着一阵细微的塑料袋子摩擦声,再之后便是关门的声音。

玄关里没开灯,只有月色从玄关的玻璃窗流泻进来,照着另一面墙上的一副西洋画。

宇智波只是看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副被月光上色的西洋画罢了。他一直告诉自己要按捺,最后实在忍不住把门开了一条缝,视线先从门缝瞟出去,看一看鸣人家们把上的点心到底被取走没有。

那里是空的。

宇智波这才放下心地关上了房门,上了锁,打开了客厅里的灯。


第二天一早,宇智波在自家的家门外收获了一顿免费的早餐。早餐十分简单,有一块他昨晚买的碱水点心,一个水煮蛋,和一玻璃瓶鲜奶。但他把鸡蛋握在手里的时候,发现鸡蛋和鲜奶还是热的。这热度几乎都到了烫心的程度了。宇智波把这从天边飞来的早餐带去了学校,他是害怕自己在家吃饭的时候母亲会回来——看到早餐母亲不知道会作何反应。校内不允许学生把早餐带来食用,宇智波就寻了个没有人的角落,站在半暗半明的地方偷偷地吃。那天放学,宇智波回家之时遇到了鸣人。只能说偶然的捉弄就是这么叫人尴尬,两个人隔着老远就四目相对了,不知该说什么,却又不能装作没看见。宇智波从东边的巷子走进来,鸣人则从西侧。也没人打招呼,换做半个月前,鸣人的招呼声早就传过来了,现在这悄然无声叫宇智波全身和针扎了一样不自在。

到了楼梯口,宇智波第一次注意到楼道口狭窄至此,如果两人要一起上去,只能肩挨着肩。鸣人一眼瞅过来,嘴也嚼起来了,却杵在那里,宇智波不知道他是要做什么打算。于是宇智波便也没有动,脸上没什么表情。两人静默地站了会,最终还是鸣人先沉不住气了,他双手抓住自己的书包背带,脑袋却垂下去,脚尖不住地踢着地面上那不存在的石子,好半天才瓮声瓮气来一句:“……昨天的点心还挺好吃的。”

下一句话,他声音拔高了几分:“但是我这不是谢谢你的意思!我还在生气呢!”

宇智波瞥见了鸣人的耳朵,沾染着夕阳的光,他看见了薄薄的一层绯红色。他也不受控制地低下了目光、视线、头颅,他注视着鸣人不安分的脚尖,觉得自己的脸上也似乎被晚霞染地有些微热辣的刺痛。他很轻地“嗯”了一声。

鸣人脚往地面上重重一踢,似乎是想走的意思。

宇智波还在凝视着那双球鞋,鞋子脏地已经不成样子了,上面有大块的泥点,鞋带也黑一块白一块的。他注视着看上去就很薄,薄得哪一天鸣人的大脚趾从那边钻出来他都不会觉得惊讶的鞋尖,轻声地说:“谢谢你的早餐。”

鸣人离去的步伐停了下来:“才……才不是给你的!我只是今天早上想吃泡面而已。对,就是这样的!”

鸣人一点也不擅长骗人和隐藏心思,宇智波甚至都不用抬头,不用看鸣人,光光听他说话的语气,就能分辨里面的一二三四。他低着头,露出了一个根本不会有任何人看见的微笑,再一次轻声回答了鸣人“嗯。”

鸣人从嘴里似乎心不甘情不愿地“啧”了一声,转身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样跑上了楼梯去。“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很快向上离去,又很快地再也听不见。

宇智波这才抬起自己的脸,霞光从他的身后照来,他面向了被艳丽橙红色洒满的早已空空荡荡的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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