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河流

“只是在记述百孔千创的个人主张”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往往是那些善良的愿望,把人类带入了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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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鳞为甲(5)

05

人族是这万物间唯一有文字的种族,世上的其他物种都学习人类的语言和文字。敖丙最喜欢书,深海的寂寥给足了他时间阅读。他常年与书为伴,感到自己心中已与人族这种生物神交已久。虽然人族看起来并不喜欢他,但他却对这群看似脆弱而无法力的物种无法讨厌。那段时间他不再看市井风俗杂文,改看起了冒险小说。师父又借了他一本书。师父说现在陈塘关连着皇城一带,文人间兴起了“写实”风格的故事作品,便买了一本最好卖。那本书书名戾气十足,叫“戮”。这本书好卖是有好卖的道理的,写书人文笔斐然,行文酣畅淋漓,只是描写的故事叫敖丙读来实在可怖。

那是一个关于人类复仇的故事。故事以高超的笔法讲述了一个人族家族出于善意收留了妖兽的弃子,弃子在人类家庭的温暖中渐渐长大,长大后却因为月力的盈缺,无法自我控制将这家好心人全都分尸吞噬。文人将那食人场景渲染如同人间地狱。这家人唯独还留有一个子,这孩子和妖兽一起长大,待妖兽如长兄般敬爱。孩子在外念书,学成归来,等待他的却只有满屋的血腥、被蚕食的尸骨,和坐在屋中一边流泪哭泣却一边大快朵颐的“兄长”。此后孩子便走上了弑兄之路。当然故事的结局,主人公报得了血海深仇,还娶了个既漂亮又温柔的人族姑娘——这是人族最喜欢的结局方式。故事写得太过精彩,又太过悚然,敖丙却又不能一次看全,他断断续续、续续断断地看了三日,内心五味杂陈地总算是把故事看完了。敖丙找师父还书,他还未问什么,倒是师父先说了:“徒儿,知,知道什么叫,写,写实吗?”敖丙答曰不知。申公豹冷冷一笑:“现现在这些文人,把,把真正的事,事情,写下来。”

敖丙感到自己心下一片冰凉:“书里写的这些事情,是真的吗?”

申公豹看着敖丙,又是一笑:“徒儿,你,你觉得呢?”

前一年敖丙还热衷看人间风物,偶然翻到一本妖兽名录。他当时饶有兴致地观看人族描画那些蛇妖、犬妖、海兽,并沾沾自喜,龙族是瑞兽,画在名录的第一页,腾云驾雾,无限威风。第一页的背面最底端,用蝇头小字写了一行:听闻龙族偶食人,后又被诛妖人抽筋扒皮去甲。敖丙极为震惊,却隐约有一种感觉,觉着自己决不能问族人与食人有关的事情。后来这书的事,也被渐渐忘了,直到看到了这本《戮》,敖丙便突然记起了当年的那行小字。那本妖兽名录里面还记录许多凶兽,还有一些专爱挖人眼,吮人脑的妖物,文章写得客观平实,敖丙却也能读懂,那平实文字的背面,或许是著书人和其他人类的刻骨仇恨。

敖丙喜欢人类。他喜欢人族之间充满了情谊,他感到人族多愁伤感并且温暖。师父总嘲笑他是人族的书本看得太多了,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你不是人,也永远不,不,不会,了解他们。永远。”师父说这句话时在一块岩石上立着,手背在身后,胸膛挺得高,语句虽然依旧说得结结巴巴,但是神情却一副游刃有余与胜券在握,目光睥睨下来,一股子仙人的傲慢。敖丙几乎从不违逆师父,他轻声答了句“是”,自己只能在心里暗暗反驳。


离“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敖丙的角几乎被磨没,剩下一点浅蓝色的突起嵌在额头上。比起敖丙,似乎族人更为高兴,他们偶尔会用很小的声音交谈,敖丙躲在角落安静地听,族人竟然是在怀念以前在海底和天际畅游的时刻。有的族人讲到开心忘我,口中的锁链便松了,父王一顿语气严厉地苛责,族人当然立刻闭嘴,再乖乖地把锁链衔住。敖丙平日在他们之间穿行,也能感受到,族人看他的目光越来越渴盼,渐渐的,敖丙去哪里能绕道的最好都绕道。

一日,敖丙又听到哪吒吹海螺。比起他们天天见面的时日,最近他们几乎已经十几天没见过了。敖丙知道哪吒家的情况异于常人,却也有点担心,偷摸着溜去几次。他在哪吒家门口绕了几圈,有一次进去了,沿壁行走,在夜色中倒挂屋檐之下,远远就看见结界兽布下的屏障,还能听见结界房间中传来物器摔地之声、哪吒的叫骂声、以及模模糊糊的也不知来源于谁的软言相劝声。过了会,结界内开了条缝,李靖半搂着夫人从房间里走出来,李夫人是陈塘关出了名的巾帼英雄,此刻正拿手抹泪。敖丙屏气凝神方能听见两人在说什么。夫人说,这是我儿最后的时日,我们就不能让他开开心心过完吗?李靖沉吟片刻,低声道:“我自有办法,夫人不要再担心了。”李靖这话说得平静,但并没有说到底是什么办法,只是抱着夫人,又温柔地为其抹泪。那晚上敖丙也不知自己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最终并没有见到哪吒便走了。他翻过哪吒家的高门,沿着镇子中的屋顶一路向海边。迎着月色,他想起哪吒问他“你娘呢,对你严吗?会陪你玩吗?你爹会不会揍你?”他当时只是垂眼望地,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一次哪吒的海螺吹得比平时要久。敖丙一出现,哪吒便不开心地问道:“你故意的吗?这么久都不出来,我嘴都吹痛了!”

敖丙只好撒谎:“族人正在聚会议事,我不好独自脱身。”当然他自己知道,族人从不议事,平日里彼此间连话都难得能交谈几句。口衔锁链一刻不能松懈,不少族人连牙都已经全部变形。

“好吧。”哪吒从石头上一下子翻下来,走道敖丙前面,从内袋里掏出个邹巴巴的请帖。“几天之后是小爷我的生日。咳。那什么。你一定要来啊。全陈塘关的人都会来给我庆生。……你,会来吧?”

敖丙把请帖接到手里,还未打开也未答复,哪吒便又说:“我……我怕你找不到我家。给你画了地图。你看看,画得够清晰吧。你得来啊。”

敖丙看了一眼,那地图画得够丑,不研究怕是真看不出来:“李家很好找。”

哪吒斜了敖丙一眼,神色有些急切,他说了这么多句,就是没得到敖丙一句“会来”。便只能再说一句:“谁都可以不来,你不能不来!知道没!”

敖丙年幼,从未接过如此烫手烫心还丑成这般程度的请帖。纵使他无事在身也不敢答应,那是人族的聚会,他一个龙妖怎敢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但是哪吒眼里都是明晃晃的期待,表情让敖丙想起哪吒送自己玩具之时,敖丙又如何能够拒绝。请帖几乎都变成一团火焰,在敖丙的手指上燃烧。敖丙暧昧不清地“嗯”了一声。

这轻轻一声应承,像是开关一样就把哪吒开心的机关给按动了。哪吒嘴角往上一翘,眉毛一挑,志得意满,这便背过身去要走:“最近我家管得太紧啦。我就得走了!要是被我妈抓到了,免不了一番念叨。”他走了几步,还没走多远,又有点不放心地回过头来,手指往敖丙的方向一笔:“你一定要来啊。”

敖丙看月光盛大都落在哪吒的脸上,一张神采飞扬的脸庞,敖丙此刻没了犹豫,点点头:“我会的。”


敖丙终于生出了想做点什么的强烈愿望来。在此前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去人族的领地看看。但那愿望十分柔和,虽然在敖丙心里装着,他却感到,这件事什么时候做都好。但这一次的这心愿来得突然又强烈,他急冲冲回了海里,第一件事就是把要去哪吒家参加生日宴的事情禀明师父。他一开始说的十分委婉,就说自己得了第一个朋友,朋友生日邀请他去家里坐坐。申公豹正伸着手指欣赏自己的指甲,眼睛从指缝间看过去:“朋友?什么朋友?”

敖丙隐约感到自己不能把哪吒这个小混世太子的名头说出来。他虽然毕恭毕敬地在申公豹面前站着,嘴上却含糊其辞。

“你那,那,那朋友,是,是人类?”申公豹又问。见敖丙回答一句“是”,申公豹像从鼻腔中发出一阵嗤笑来:“哪个人类这么不长,长心,和妖怪,怪做朋友。”

敖丙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看自己脚边游过去一条白鳞小鱼。

申公豹放下手,将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踱步到敖丙身边,侧着头凑近了问:“莫不是,陈塘关,关,李靖家的那小子吧?”

敖丙把头压得更低,眼见先前那只白鳞小鱼不知被从哪里蹿出来的一条大鱼给一口吞下了。他不擅于骗人,也不擅于欺瞒,只好承认:“是。”

“哦。”申公豹说着,走到了敖丙的另一侧,声音里竟然还有些笑意:“徒儿,你,你可曾记,记得,我说你是灵珠入体,体。那,那另一枚,要被天雷,雷,销毁的魔丸在,在哪,你可,可知道?”

深海里一片冰冷的沉寂。这份无声似是永恒之音。

“呵呵。”申公豹离远了些,再次打量起了自己的指甲,像那上面有什么市井小说逗他发笑。

“真是,冤,冤家路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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