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鳞为甲（10-11）（完）
10
青龙的爪子嵌进了自己细密的鳞片之中——附着在龙身之上的鳞片年轻、紧实，每一片都荡漾着一股新生的青绿色。而此刻，青龙的利爪正毫不留情地从缝隙间刺穿进去，龙血流出，一点声音也没有，静谧地犹如无人的夜色。
敖丙把自己的逆鳞掀了下来。
哪吒站在一旁，喉头颤抖，一时半会，居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你疯了！”半天哪吒才说出三个字，而这个时候随着敖丙那片坚硬的逆鳞的落地，这条年轻的青龙，身上的鳞片像被一股不可知的力量一片一片地、连皮带肉地掀开，龙血的腥味如同沸腾的铁水一样浇注进了呼啸的风里。原本寂然无声的血液由于滴落在土地上而被赋予了沉闷的声响。
赤红的龙血在灰褐色的土地上蔓延，所过之处烧灼了土地，落下了焦黄的印记。从敖丙肉体上全数褪尽的鳞片坚若磐石，也薄似蝉翼，晶莹透亮的鳞片全数汇聚在半空中，最终竟也变成了一件龙鳞软甲。软甲落在了哪吒的身上，似乎没有一丁点的重量，它莹白剔透，和满地的鲜血格格不入。
敖丙龙身上下，坚硬之处几乎尽去，唯留模糊的血肉而已。
“已经没有龙角了。”敖丙的声音不轻不重，不咸不淡，但是听起来虚弱极了。“不然龙角做武器也不错。”
“你疯了！”这一次哪吒大喊起来，声音沙哑。他站在这黑风呼啸乌云聚散的天地之间，双目圆瞪，但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你疯了……”哪吒又说了一遍。
敖丙感到自己大概笑了一下，不是因为礼仪，也不是因为客套，仅仅是因为自己想笑而已。他也并不清楚，到底这张已经稀巴烂的龙脸，到底能做出什么狰狞表情。敖丙又感到自己的身子很重，但似乎又很轻，他的视线变得朦胧，暧昧，摇晃，像一切都在梦里。
“生日快乐。”敖丙说，声音已经很小了。
雷鸣闪电愈来愈近，鼻腔里都能嗅到雷电的气味，这条濒死的青龙昂起自己的头颅看向天空，轻轻地说：“我有一个请求。”
“哪吒，你要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好吗？”
哪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说。”
“把我的肉体带给我的族人。”敖丙看着天空，暴雨已经降落下来了，冲刷着被血染红至黑的土地。“我没办法实现他们的愿望……我只能把我的命，还给他们。”
——“全部都还给他们。”
敖丙说话的时候，感到一切已经渐渐看不清晰了，他视线之中天幕上的紫电，站在身边一身烈红的哪吒，更远一点的建筑群，一切都变得涣散。他觉得自己回到了海里，周身冰凉，他通过水波注视海面之外的那个世界，世界在他的眼里摇曳。
黑暗降临了敖丙的世界，无声、静谧而且温柔。他在这虚无之中似乎能回想起自己的出生。一开始一切也是黑的，他闭着双眼出自于本能学会了呼吸和哭泣。海水比蛋壳内部以及父王的口腔都要冰冷而湿咸，他痛哭不止，胸膛起伏。接着他能感到父亲的鼻息，温热地吹拂在他赤裸的躯体之上。那曾号令全族的声音是如此的威严而庄重，宣布了敖丙的宿命：“我儿，将会完成我们全族的愿望。位列仙位。”接着他在这黑暗中感受到了来自族人们殷切的目光，他成为了这个海洋的焦点和中心。
他便是因此而诞生的，父王的发言是他生命起源的意义。他恭顺而认命，对自己的命运看起来没有任何怀疑。
后来一个红色的身影从他的脑海里走来，火焰一样热烈。哪吒看起来似不在意似无所谓，又似乎是愤怒是叛逆，敖丙听见哪吒说：“我能决定我自己是谁。我才不信什么鸟命。”只是这声音显得很远，哪吒的身影渐渐地变成了天上的火，火光照亮了整个漆黑的海面。终于漆黑变成了赤红。
甚至连敖丙自己都诧异自己的决定。他把自己逆鳞剥落的瞬间，那感觉无法形容，像极了一种自刎般的刺激与爽快。皮肉剥落，血肉横飞，痛楚让他逐渐意识到，在这一刻，他终于成为了一条真正的“龙”。和角和鳞片和爪子都无关。
周围好静啊。敖丙想。
这是他飞向死亡，也是他飞向自由的时刻。
11
莲花没有任何的气味。敖丙隐隐约约却明白，这是莲花。
他感到好像有人在踢自己，那双脚滚烫又火热，虽然他眼皮铅块一样重，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忍着不适把眼皮硬是撑开了。
是哪吒。只见哪吒正坐一精致的小凳上，心不在焉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拿自己的脚踩着敖丙。
这光景和敖丙想象的阎王殿或是十八层地狱全然不同。
“我……”敖丙才说了一个字，哪吒就打断了他，连头也没抬：“你死了。我和你差不多，也死地半透了。话先说在前面啊，不是我不完成你的心愿，但是小爷我也差不多被那天雷劈散了没办法把你的肉身带给你爹。
敖丙“哦”了声，呆呆地看了哪吒一会，还有点捉摸不清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沉在一个梦里。过了半晌，敖丙又觉得有点遗憾，轻声说：“小说里写龙甲刀枪不入，果然是骗人的啊。”
哪吒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个桃子，坐在板凳上“啪嚓啪嚓”地吃：“我没穿。”
“啊？什么？”
“被我剥掉了，最后。”哪吒把自己的眼睛往敖丙的另一侧看去：“哪个人会脑子坏掉了，把朋友的鳞片甲往自己身上传啊。”
“但是……”
“哎呀，但是但是什么啦。真烦。”哪吒忍不住又一脚踢在了敖丙的身上。“你族人的甲衣，你自己的甲衣和肉身，太乙真人都带去给你爹啦。你爹气死了，要跟你断绝关系。”
敖丙想自己既然已经死了，却依旧感到内心里有点苦涩，他呆望着哪吒，闷闷回一句：“哦……也对。是我不孝，也辜负了族人。”
“……你这条龙怎么一点幽默感也没有？我听太乙真人说，你爹盯着你的甲衣，从头到尾都没说话。然后太乙真人还跟我说，海里面都是水，老龙王哭的话也看不出来。”
这些话并没有真正安慰到敖丙，但他依然温和地笑了笑。
之后敖丙才知道，自己和哪吒都险些在天雷里魂飞魄散，全靠太乙真人保住了一丝神魂。这神魂就被放在了一朵莲花之中。他和哪吒，本就是天地间共生的精魂，在这莲花中共处并没有任何的不适。哪吒时不时还能变化出些把戏和小玩具供两人玩耍。
哪吒的父母常来看望哪吒，说是看望，也就是从莲花的顶上望向花内。敖丙自然知道，是不会有什么“龙”来看看自己的。又或许整个龙族都知道敖丙还有一缕神魂，却更愿意当做他已经死了。从来就没有不需要代价的自由。敖丙都能接受死亡，也做好了面对族人们唾弃的准备。
只是偶尔，非常偶尔，在看到哪吒一家之时，心里会流出一种淡却深的哀愁。
“想什么呢！”哪吒的声音打断了敖丙的思绪。敖丙一抬头，一枚毽子就迎面飞来。“快点啊，今天还没踢毽子呢！”哪吒和往常一样迫不及待地催促着敖丙，这个小小的毽子，哪吒似乎永远都踢不腻。
“来了。”敖丙轻声答到，他握紧了手中的毽子，便朝哪吒走去。
迎着莲花外新生的日光，某些阴暗的东西被他落在了身后。
敖丙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
完。
